(序)
我始終有這麼一種感覺,中國人的人生態度,太缺乏坦誠。中國人吃虧不斷,根由大概在此。上千年前的例子不值得再去引用,從一九四九年到今天,我們所經歷的坎坎坷坷、反反覆覆,稍有記憶力的人,都會刻骨銘心。因為不坦誠,便扭曲了人與人之間的各方面關係,多了猜忌與陷害,少了信任與理解。中國的官,在台上一個個一本正經,一副正人君子相。一旦下臺,彷彿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白白淨淨的一張臉,立刻變得不敢見人。實際上,他在台上的時候,因為不坦誠,只會裝模作樣,底氣十足說給別人聽的那些話,自己壓根兒就沒有相信過,而做出來的樣子,又是真理的代言人,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彷彿都發自內心和靈魂。西方的人信仰上帝,一生努力的結果就是為了能挨著上帝的肩膀坐。中國的官的裝模作樣,目的是讓人相信他就是上帝。可惜,中國的現實的發展,總和官們的信誓旦旦過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官們的醜,坦白地證明著官們的口是心非。所以,中國的官們總千方百計地躲在理論或主義的影子裡,探頭探腦地觀察現實,從不敢坦誠地面對現實,更不敢站在現實的講台上敞開心扉講一句話。偶爾講一句,便是「現實是殘酷的」。
是的,現實的確是殘酷的。國門沒打開的時候,我們的自我感覺異常良好,走在康莊大道上,過著幸福的日子。自我滿足之餘,還操著地球上其他四分之三人口的心,擔心人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過著受剝削受壓迫牛馬不如的生活。到了一九七八年,國門一打開,卻不料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花花綠綠晃得我們眼睛都睜不開。等到掙開了眼睛,定睛一看,連月亮都是人家的圓。從此又慚愧又自卑,見了人家老遠就把軟骨腰彎下去,畢恭畢敬大氣不敢出。回頭看看自己的同胞,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空長了幾十年志氣。幾十年裡喊過的振奮人心口號,倒背如流爛熟於心的語錄,一下子不見了蹤影。用高不可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論武裝起來的世界觀,一下子發生了大地震,沒來得及動搖就坍塌了。此後的許多年裡,洋人在中國幾乎個個是爺,他們手中的花花綠綠的鈔票,急紅了不知多少中國人的眼睛。讓一直坐在自己屋裡感嘆現實殘酷的中國人,真切地體會了殘酷的現實。
中國人的人生態度不坦誠,蓋因凡事自己作不得主的緣故。幾千年來,中國的人治一直是許多不開明小國積極學習的榜樣。「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賜一碗毒酒給你,臨喝之前還要長跪高喊:「臣,謝皇恩浩蕩!」。「賜死」不是對人的任意摧殘,而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被「賜死」而死,死得其所,即使內心有一萬個不情願,也要大叩其頭,並祝「吾皇萬歲萬萬歲!」到了六七十年代,則成為「領袖揮手我前進」,而且「越是艱難越向前」。雖然人人長著腦袋,但人人都覺得不必考慮為什麼艱難、怎樣避免艱難。結果是越是向前越艱難,難到飯都快要吃不上了。即使如此,可愛的不坦誠的中國人,還是隱藏起滿腹的懷疑,不說一句真心的話,高喊著空洞、賭氣口號,向死胡同深處走去。
中國的官們的不坦誠,大抵是為了向上爬。官大一級壓死人,爬高一層,壓死一大片。坦誠人在中國,肯定做不了官。古今很多有才華的人,本可以做官,可因為太坦誠,一句真話或半句實話,不慎觸怒龍顏,官門沒入,就一頭栽在門檻上,一生當了植物人,從此不醒。栽得輕些的,落個腦震盪後遺症,終生與酒為伴、與清貧為伍。個別爬起來學會了賣乖弄巧的,因其本性難移,不定在哪裡又會馬失前蹄,最終下場往往也是可憐兮兮。所以,在中國就有了這麼一句話:做人不當官,當官都一般。說透了,就是都不坦誠。不但是個不坦誠的官,而且是個不坦誠的人。天下的烏鴉那有一個是白的?
話不能說得太絕對,以中國之大,個把坦誠的官還是有的。但是,這個把坦誠官的官途,肯定極其艱難,權不會很大,勢幾乎沒有。而且往往一身病,還要強撐著一個窮家,一家人窮得讓叫花子落淚。這樣的官不是累死就是病死,反正要早些個死。要不然,他晚節難保。這幾年出現的「六十歲現象」或叫「五十九歲現象」,很說明這一問題。西方人信上帝,越臨近死亡越接近上帝身旁,而中國人一輩子所樹立的信仰,越到臨死越迷茫,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迷失了方向。所以,中國人評價一個人的時候,只有搞「蓋棺定論」,也就是這個原因。
「蓋棺」是否就能定論?也不見得。中國人很擅長變戲法,並美其名曰「古為今用」。同樣的題目,根據當時不同的需要,可以做出截然相反的文章來。孔子是儒家的祖師爺,歷史上被捧被殺過多少次,已經無法統計。一會兒被捧上天,頂禮膜拜;一會兒被貶下地,遺臭萬年。這都是中國人幹的事情。捧有捧的理由,殺有殺的道理,中國社會一直在這種捧殺交錯中徘徊著。一個人的一生太短暫,容不得人生信仰來回搖擺。可是,從一九四九年到現在,我們的人生信仰已經經歷了無數次的搖擺,根基實在難以牢固。人生的信仰猶如牆頭之草,晚節如何保得住?好在現在想保晚節的中國人越來越少了,若干年後的人們,只能在《辭海》中才能見得到「晚節」兩個字是怎麼一回事了。話說到這份上,作為一個中國人,心裏實在有些悲哀。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呢?現實就是這麼回事。而且看將來的趨勢,這悲哀不容易轉緩。人生活到這份上,就不得不感嘆「活著真累」了。
(以下為正文)
大學入學不到兩個月,按部就班的大學生活,很快就冷卻了我的興奮和喜悅。大學生活的期望和神秘,終於還原為眼前平靜如水的現實。老師在課堂上照本宣科的講解,讓學生們感到索然無味,只有埋頭看閑書。每週六下午被鐵定為政治學習時間,無非是讀報紙念文件。那時候的中國,剛剛實行改革開放,人們的思想還「左」得很。因此,報紙上的社論特別多。社論上的許多話,反反覆覆聽多了,一點也不新鮮。學校對這種社論教育興趣特別大,抓得特別緊,用輔導員的話說叫「火車跑得越快,越要把握好方向」。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切的一切努力,全都是枉費功夫,至少在我身上是這樣。看學校苦抓思想政治教育的意思,是希望把我們的人生方向定得像激光一樣又直又准,而且具有穿透層層迷霧的功率。似乎這方向一定准,其他萬事都可迎刃而解。只可惜,學生們並未因此「聖賢」起來,相反,繼之而來的種種迷惑、困頓、叛逆,卻令校方傷透了腦筋。
大學裡的思想政治教育,內容之空洞,形式之單一,簡直可以說比「文革」時期的某些「歌功頌德賽詩會」還登峰造極。至少,文革中的人們心懷虔誠,對領袖和主義的崇拜雖然盲目,但都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要不,怎麼能夠一喊「毛主席萬歲!」就熱淚盈眶呢?八十年代的大學校園,失卻了這種盲目的激情,多了一些內心獨立思考的理性。這本是社會和時代的一大進步,可惜,中國人向來把主義看得重於國人性命,所謂的教育家們更是把主義神化美化,千方百計以此來約束學生們日益覺醒的獨立觀察和思考。中國的大學生,在獨立思考上先天就不足,後天又受到如此多的約束,只能如嬰兒般在大人設計好的襁褓裡生活成長。到了九十年代,社會上又響起一片斥責聲,以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責備大學生是「抱大的一代」、「長不大的一代」。到底是大學生們願意被抱而不願意長大呢,還是大人們抱得太緊而使大學生們長不大呢?社會應該好好反思,而且是反思的時候了。即使今天,許多高校的教育模式,尤其是思想政治教育的內容和模式,幾乎仍在沿用著幾十年的一貫制。雖然形式上因迫不得已而有些小變動,但內容上骨子裡仍萬變沒離其「抱」宗。直言不諱地說,中國的教育不來一場深刻的教育思想大革命,就很難培養出現代意義上的「獨立的人」。
說句很不尊重的話,即使今天的高校中,思想政治教育仍給人一種「黔驢技窮」的味道。「左」風盛極的年代,思想政治教育至高無上,對主義和領袖,人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個個信服得忘了自己。一號召大躍進,全國上下立刻爐火滾滾一片通紅,一號召學大寨,全國農村又立刻漫山遍野紅旗飄飄,就連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也恨不得修整成層層梯田。人們雖然從「左」中醒了過來,但「左」風一直在中國大地上徐徐吹拂,至今連綿不斷。大學校園裡,「左」風吹拂得尤為暢烈。在思想政治教育這塊陣地上,「左」風雖然幾乎成了空穴來風,但它一直在不斷地吹著,從未間斷停息過。以至於其他風聞「左」風而逃,根本就吹不到這塊陣地上來。所以,大學生們一離開校園,往往吃驚感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而那顆被「左」風吹拂了四年的心,一接觸別的什麼風,頃刻間就失去了僅存的一點虛偽的暖意,立刻變為冰涼。站得高一點講,高校應培養改造社會的英才,而不是訓練順應社會的愚才。
中國大學教育的悲劇就在於此。高校自稱是一塊淨土,它希望這種「淨」能永遠保留在學生的心裏而不被外界侵擾。可惜,中國社會向來是個大染缸,有幾個學子能保住心中的「淨土」純潔如初?保不住,證明高校的教育是失敗的。面對這一失敗,高校並不樂意坦然承認,相反,又在對社會複雜的埋怨和詛咒聲中,更堅定了捍衛淨土的決心。西方的高校,聽說沒有什麼圍牆,而中國的高校,不但四周圍牆高不可攀,就連僅供棲息之用的學生宿舍,大都也改造成鐵門把守固若金湯了。這一現實,不正是高等教育對社會影響消極防禦的一種真實寫照嗎?不正是高等教育自我封閉的象徵嗎?教育不能面對現實,還奢談什麼改造現實呢?
有人曾經總結說:「小學生立志要接班,中學生苦學賽聖賢,大學生喝酒又抽煙。」此話雖然尖刻,卻道出了中國幾十年教育現狀的真實。還有一句話說:小學生手拉手,天真爛漫走;中學生手牽手,心事重重走;大學生手挽手,卿卿我我走。此話說的雖是一種外在現象,卻切中了幾十年中國教育的窘迫之處。不是麼?「小學生上街為社會,中學生埋頭ABC,大學生宿舍甩老K」是目前學校教育現狀的真真切切的生動寫照呵。面對中國教育的這一現實,我們還能說什麼呢?可悲的中國教育!
在我的印象裡,我們這一代大學生碰到的第一個困惑是:怎樣找回迷失的自遙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