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的增長,王朔下筆越來越講究和慎重了,輕易沒有新作品拿出來示眾。害得王朔迷們望眼欲穿卻總見不到他的新鮮文字。一些心急的媒體也紛紛搬出王朔的陳年舊作或當年觀點重新包裝後再鳴驚人。
不過為了紀念好友梁左,王朔最近終於拿出了新的文字,雖然不長但飽含深情。這些深情的文字是在梁左英年早逝之後,王朔在幫助整理梁左遺作選時寫下的,同時也是該書的序言。
據出版梁左遺作選的華藝出版社負責人介紹,該書的書名將於近日正式確定,新書將於本月中旬面世。在此我們特刊發王朔這篇名為《回憶梁左》的序言,讓讀者先睹為快。同時也讓我們跟著王朔這些文字一起「回憶梁左」。
一個人沒了,說什麼也是多餘的,記著也好,忘記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經遠去,再見面大概也早忘了這一世的事。
這一世梁左是個作家,寫了很多字,大部分是讓人高興的,也留下了一些對人對事的看法,這些文字是厚道的,其中閃動著他的為人。關於他的作品最好讓讀者自己體味,無論如何那是他寫給他們看的。在這裡,我更想多談一談他這個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很多,現在一想他,還能看到他生前的模樣,憂心忡忡急匆匆地低頭走過來,抬起頭時眼鏡遮住了半個臉,十分疲憊的樣子,欲言又止。
我和梁左是1992年認識的,通過梁天。宋丹丹要拍一個喜劇電影,找我寫劇本,我心裏沒底,想拉上一個墊背的。這之前聽過梁左寫的相聲,覺得好,我所不及,就找梁天要了他哥的電話,打過去相邀。
聽這人的名字,以為一定是個張揚外向的瘦子,左麼。見了面發現是個胖胖的好好先生,和梁天一樣的小眼睛,隱在度數很深有放大效果的眼鏡後面,見人便帶三分笑,說起話來字斟句酌,很在乎對象的反應,個別咬字上有點大舌頭。沒話的時候很安靜,眼睛看著地,似乎怕人注意,有些訕訕的。後來翻揀他從前的照片,看到這副表情很小就掛在他臉上,幾乎每一張照片只要他在笑,眼睛就是朝下的,很不好意思的。僅從這表情看,這人似乎很害羞,很謹慎,對這個世界充滿緊張,是個自閉的人。
後來成了朋友,接觸多了,不太注意他的表情,也見過他喜不自禁高談闊論和吃飽喝足的樣子,還是覺得他是第一印象裡給人的感覺。他愛熱鬧,見生人又拘謹,給他打電話出來吃飯,他老要問都有誰呀,聽說不認識的人請,在座的還有不認識的,他就猶豫,猶豫再三說,我就不去了吧。這猶豫中有別人都在花天酒地自己在家單吃的不甘心,也有拒絕別人時賠的小心。
聽說都是朋友,就歡天喜地地答應,但還要反覆來回擺架子:你們都想我,好好,那我就受累去一趟。到了地方又挑座位又挑菜,有時還挑服務員的禮,譬如小姐端著蹄膀上來,說「您的肉來了」,他就說怎麼說話呢,什麼叫「我的肉」呀,應該說「您要的肉來了」。後來大家成了習慣,請他吃飯先說這麼一套:大家想您,沒您不熱鬧,您就受累跑一趟。初次見面的人會覺得這人、我們這幫和他在一起的人都虛頭八腦的,次數多了,知道是個好玩,也跟著說。
梁左好吃,雞湯翅、沙鍋魚頭、燉老母雞是他的最愛。沒人請就自己掏錢「做個小東」。遇到這幾樣東西,他都要吃兩輪,先跟大家吃一氣,待大家放下筷子,他就叫毛巾,摘眼鏡擦汗,讓服務員添湯、端到他跟前來,仔細揀著、一根骨頭不拉擱嘴裡過一遍,然後灌湯。他在平谷插過隊,經常形容什麼叫素、寡、肚子飽了嘴沒飽。平谷是「京東肉餅」的發源地,那也是他唸唸不忘一說起來就垂涎三尺的美食。後來英達說,看來梁左是對的,吃什麼都該點雙份兒。
梁左是寫喜劇的,讀書的口味偏於歷史掌故,我和他經常交換書看,他推薦給我的大都是這一類。我有一套《文史資料》,他一直想據為己有,我不答應,他就5本5本藉著看,直到去世還有幾本在他書架上。老看這些書使他的談吐和打扮都有些老氣橫秋,一次他腳得了丹毒,穿著便宜的呢大衣、拄著拐棍出來吃飯,我說他你可真像人民日報副總編。我願意和他一起出去,女孩見了都說,你們跟兩代人似的。梁左嘲笑我的一個主題就是我認為自己還年輕,他說人老了的特徵不在保守而在維新。他還愛說,我是一直沒好看過,王老師年輕的時候好看過,現在就老忘不了,還以為自己好看。說完狂笑,然後戛然而止,抬頭望天,愣在那裡,再看人一臉正經。他大笑時就是這樣,稍縱即收,好像自己先怯了,又好像被冥冥中一個聲音喝住。
梁左十分羨慕我的睡眠,他的睡眠是運動的,每天往後推兩個小時,從黑夜推到白天,再一步步推回來。最擰巴的時間是晚飯當口,掙紮著吃幾口就要回家瞇一覺,醒來總是深夜,群眾反映他經常一個人後半夜去各種酒吧獨逛。為了擰巴回來,他一直吃安眠藥,時而奏效時而起反作用。有一陣子他把睡眠調整到夜裡十一、二點了,能連續睡五六個小時,他十分欣慰,比什麼都幸福似的對我感嘆,還是白天好,街上都是人,商店也都開門,想去哪兒都行。那幾天他比任何時候都緊張,一到天黑就做睡前準備,也不打牌也不多聊,迪廳酒吧門都不敢看,生怕興奮了。過了幾天,我看他又坐得住了,還張羅通宵牌局,問他,他說又改早晨睡了。後來他家樓上裝修,他又添了一個毛病,睡覺時開著電視或錄音機。
我一般只在晚飯時給他打電話,沒人接是關了鈴在睡覺,接他就說在趕劇本,一年四季他大都是一個人在家。人民日報社前那條攤販街沒拆之前還見他孤零零出來買東西回家吃。我跟他說劇本是寫不完的,錢是掙不完的。他說是是,我是早晚要寫小說的。他在潘家園市場買了本解放初期一個小知識份子的日記,他準備根據這個日記寫一部長篇,那裡面有很多肺腑之言,掌握得當,能改變一代人的認識。他還有一個小說構思,跟《紅樓夢》和紅學家有關,聽他講已經很乖謬了,寫出來一定是超諷刺。這兩本小說都是一聽想法就對,也適合他發揮的東西,寫出來就佔一席之地。我勸他,寫吧,相聲你也禍害了,情景喜劇你也是頭牌,該往我們小說裡攪和攪和了。他美滋滋地說,真的,全瞧我啦?他對虛榮有一種孩子似的喜愛,拍《臨時家庭》投資方非要他做導演,一勸他就去了。我問他你導嗎,他說我給他們說戲,不說哪成啊。蔡明說,他在現場就愛聽人家管他叫「導演」,一聽就繃不住,閉著嘴張著倆鼻孔往外偷樂。
大概是導完《臨時家庭》之後,他說要寫小說了,閑了半年,每天愁眉苦臉,昨天一萬字了,今天只剩下三百。我說你就用劉震雲那法子,先往下趟,最後一塊兒改,這麼弄,一個自然段就能改一年。他說道理我明白,可是做不到。他那不是寫小說,是改筆路子,從電視劇下來都有那麼個苦惱過程,在我看那甚至是改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寫劇本和寫小說是兩種活法,一個直通歡場一個自斷塵緣。他堅持了很久,又接戲了。一天說,沒辦法,得過日子,反正這倆小說在我腦子裡,丟不了。
他說他有憂鬱症,自己查書吃「百憂解」。
他說我跟你還是不一樣,有些事你早看開了,在我這兒就是大逆不道。
他說你相信有天堂嗎,上帝呢?他說我也想通了,以後好好過日子吧。他說有人給他算命,只要活過43,還有43年壽命,這後43年別提多可心了,想要什麼都有。他說太好了,從來沒這麼好過,以後不玩了。
現在知道,他最後一夜自己在三里屯酒吧街轉了兩小時;10點左右給他一個在雲南的朋友打過電話,說他父親喪事的事;之後去了一個朋友的酒吧,想跟人聊天,可是所有人都在聊,他沒能參加進去;凌晨4點去了「佰金瀚」桑拿,有朋友看見他臉上蓋著小毛巾在桑拿室裡睡著了,於是叫醒了他;上午10點鄰居看見他拎著買的熟食回家;這之後沒人再見過他。他的電話記錄在傍晚6點來鐘有打出去的電話,一個照顧過他的劇務在同一時間給他打進一個電話,問他在幹什麼,他說準備熱點東西吃。
法醫鑑定他是當天晚上10點至凌晨2點之間去世的。胃內無食物。見到他的人說他很安詳,面帶微笑。桌上的錄音機正循環放著民樂改編的《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