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9月20日,劉丹紅來到武漢。
到漢後,她並沒有聽到關於王軍濤被捕的消息。她判斷,如果肖確為王而被捕,軍濤能在肖老師被捕後安然度過兩個月,一定是肖老師被捕前做了安排。最有可能的知情人,便是肖遠的親人、同事及朋友。因此,她沒有莽撞地按謝小慶提供的王軍濤朋友的名單去一一尋訪,而是在肖遠的周圍加以留心。
劉丹紅的哥哥劉多斐89年夏天本該畢業了,但從北京回漢後,一直在參加校方為學運積極份子而舉辦的「學習班」。因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在「文革」中挨整,那時劉多斐才九歲,也被打成「小反革命」,被紅衛兵們逼供毆打了一整夜;73年從黑龍江舉家南遷後,為了分擔家庭的重擔,劉多斐十四歲就到外面扛電線桿子,十五歲就去農村插隊。考上技校回城後,他做過生意、當過工人,在社會底層飽受磨難,直到年近而立才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插班。他在讀書之餘,兼作肖遠的貿易顧問,因此與肖遠的同事們都很熟。
這天,劉多斐要去看望因公摔傷的肖遠的助手、開發中心養雞場的X場長,劉丹紅便委託他順便問一下與肖遠被捕有關的事。
從劉多斐對與X場長談話過程的描述上,劉丹紅判斷X可能知道一些情況。為此,她又讓劉多斐去了一趟,劉多斐轉達妹妹的話,向X場長介紹說:「妹妹是肖遠的學生,從北京來,想跟開發公司做節能器的生意。」這一次,劉丹紅還讓哥哥給X場長帶去了她的兩張彩色近照以及那封謝小慶用筆名寫給華師中文系一位朋友的「求學引薦信」。劉丹紅隨手在引薦信的背面題了幾句詩--
帶著酒神的迷狂,
帶著德高望重法老的祝福,
雅典娜女神
飛越千山,
遠渡重洋,
追逐著太陽--呵,那夢中的阿波羅!
表面看起來,彷彿是一首蹩腳的情詩之類的東西(也合「求學」之意),其實,內裡卻是字字玄機:幾年前在武漢,一群年輕人煮酒論英雄,一個充滿激情的朋友自比「酒神狄奧尼索斯」,軍濤崇尚莊嚴偉大,故自命「日神阿波羅」,劉丹紅被認為富於理性,於是自稱「智慧女神雅典娜」。這都是當年的玩笑了,但非當事之人不可知,劉丹紅寫這幾句話,絕對可以證明是她本人而非冒名引誘的姦細;「德高望重的法老」,是指謝小慶。因為有一次王軍濤對劉丹紅說,「你們謝老師現在希望達到的境界是德高望重」;「飛越千山,遠渡重洋」,暗含想送軍濤出境之意,同時劉丹紅把豎排的「飛」和「遠」兩個字寫得較大較重,暗指「費遠」……她的這幾句詩別人不懂,軍濤則一看就明白。
這是劉丹紅在「投石問路」。她認為,X場長如果一無所知,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從而把她的信和照片退回來;反之,如果是「心有靈犀」的話,則會將她的信息傳遞到相應的人那裡。
信和照片沒有被退回來,劉丹紅心中大致有數。但她畢竟還沒有得到關於王軍濤的確切消息。可是時間已經不等人了。劉丹紅怕北京的人得不到她的音訊而貿然行動,她不願謝老師在自身尚不安全的情況下,為朋友再多承擔一份風險。於是她趕緊給北京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已有初步的線索。她按事先定下的暗語寫道:「稿子已組好(已有王的線索),作者屬於大手筆,為成此稿含辛茹苦,因此想待價而沽,不願輕易交稿(不信任),還需進一步做工作。」信按約定寄給北京某雜誌社的W女士轉
交費遠。
在襄樊家中過了國慶節後,劉丹紅得知武漢方面已經有所反應了,就又返回武漢。10月7日晚上,由劉多斐出面把X場長請到了武漢大學,劉丹紅讓劉多斐迴避,她單獨與X場長進行了短暫的談話。她向X自報家門,然後說自己想瞭解一下有關節能器的信息:「節能器是否有貨?性能及庫存如何?能否隨時交貨?」X遲疑了一下,說:「我還是帶你去見節能器的老闆吧,你們當面談。」兩人當即騎車離開武大。
黑夜中,X場長帶著劉丹紅穿過幾條街,上了幾道坡,來到一座陌生的樓房前。X上前叩門,門開了,一位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口,請劉進去,X隨即離開。
劉丹紅和那中年男子經過相互打量和試探後,彼此弄清了對方的身份。這位中年男子名叫鄔禮堂,是武昌科技一條街上頗富盛名的「大江高技術應用研究所」的所長。當劉丹紅得知鄔禮堂是肖遠的妹妹肖萌的丈夫時,頓時對他產生了信任,而且對整個事件的脈絡也立即悟出了一個大概。但是鄔禮堂卻並不信任劉丹紅。
鄔禮堂的不信任是雙重的。最初,他疑心劉丹紅是個「女特務」,擔心由此落入有關方面設下的圈套;得到劉丹紅的照片和謝小慶的引薦信後,他消除了一部分疑慮,因為他認識謝小慶,又聽說劉丹紅是王軍濤的「女朋友」,這才決定與之見面;待真的見到了劉丹紅本人,他又平添了另一層擔憂:劉丹紅太年輕了!他難以想像小慶怎麼會把這麼重大而危險的任務放心地交給一個「小女孩」?!他決定要全面瞭解一下劉丹紅本人以及北京方面的情況,於是讓妻子肖萌出面,挽留劉丹紅在家中呆幾天
。
接下來的幾天中,主人們向劉丹紅描述了肖遠被捕後家中的慘狀:父母因愛子遭難,一下蒼老衰弱了許多,蕭老先生的博士生導師資格也因此而被取消;肖遠的妻子受到嚴辭逼供,不分晝夜地連軸轉,幾乎使她精神崩潰,甚至連九歲的兒子都受到盤查;當局追王心切,竟然安排了兩個女公安人員強行住在肖遠家裡監視與他們往來的人員……真正是家散人離,慘不堪言。正因如此,鄔禮堂深感責任重大,他一心想盡快解決問題,救出肖遠。
劉丹紅來後,鄔禮堂已知道她此行的意圖。他急於瞭解北京方面的詳細安排。令他失望的是,劉丹紅表示,自己知道的很有限。她說自己的任務只是找到王軍濤,告訴謝小慶和費遠,至於他們下一步如何安排,她並不清楚,也許是想把王軍濤轉移出去,但還不知道軍濤本人是否願意走。
「如果他們出去了,你也跟著走嗎?」鄔禮堂問。
「我不走。我本人並沒有危險到在國內呆不下去的程度。再說,費遠開列的出國的九人名單中也沒有我。」這時,劉丹紅向鄔禮堂澄清了一個誤解:她只是王軍濤的朋友,並不是所謂「女朋友」,王軍濤已經結婚了。
鄔禮堂有些難於理解了:「那你又是為了什麼呢?你知道你正在做的事情的後果嗎?軍濤他們如果順利轉移了,你仍然得繼續目前這種漂泊和一無所有的生活;反過來,只要有個風吹草動,首當其衝的受害者就是你,你知道嗎?」
劉丹紅平靜地說:「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從一開始我對自己扮演的角色就有清醒的認識,不過,我同時又為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有這麼清醒的自我意識而感到羞愧。現在都是人在難中,正需要幫助,除了我,也確實再沒有合適的人能做這件事了。設身處地地想一下,換上我,平時朋友一大堆,到了生死關頭,硬是沒有一個人肯出來幫我一把,想想寒心哪!我知道那種對『人』的徹底失望是一種多麼殘酷的感覺,我不願意讓人喪失對真情、道義的信念。所以,就算不是王軍濤,而是別的什麼人,我也
會這麼做的……」
鄔禮堂被劉丹紅的善良和殉道意識深深地感動了。幾次交談後,他對劉丹紅明確產生了信任,甚至進一步產生了一種責任感:畢竟是個女孩子,多年來一個人在外面闖蕩,已經很不容易了,再不能讓她過多地為他人承擔什麼「風險」,做什麼「犧牲」了。她應當獲得更好的發展。為了保護劉丹紅,他只是告訴她,自己掌握著軍濤的情況,但並沒有具體說王軍濤在什麼地方。
劉丹紅依然不放心:「可是,過幾天,北京會有人來找我接頭的,我怎麼跟軍濤聯繫呢?」
鄔禮堂說:「這你就別管了。」站在一個「大男子漢」的角度,他甚至以為,政治是男人的事業,男人為此付代價是天經地義的。女人是弱者,她們的青春是那麼短暫,不該讓她們去經歷那種殘酷。於是,他又特地強調了一遍:「北京的人來找你,你把他帶給我就行了,剩下的事情由我們來安排。」
給北京的信已發出近半個月了,北京方面還沒有反應,劉丹紅有些焦急。她不便與謝小慶及費遠聯繫,便給為費遠轉信的W女士打了一個電話,問費遠的行蹤。W女士告訴她,費遠過了「十•一」就出差了,「走了十幾天了。」劉丹紅估計費遠近日會與她聯繫,決定在武漢再等幾天。她想到費遠也可能直接去家裡找她,於是特地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告訴父母自己在武漢的電話號碼。
幾天之後,仍不見費遠來,劉丹紅擔心事情有變,再一次到郵局給北京的W女士打電話詢問。果然,W女士一聽是她,就非常焦急地說:「啊呀,我正著急跟費遠聯繫不上呢!如果見到費遠,你讓他馬上停止一切活動,立即回北京。他周圍出問題了!」劉丹紅的心立即懸了起來,她不知道費遠那邊出了什麼事,電話中也不敢多問,只是愈發心情焦灼地等著費遠的到來。
不料,費遠沒來,卻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天上午,劉丹紅在鄔禮堂家接到一個電話,兩個操廣東普通話的陌生男子找劉丹紅,自稱是費遠的朋友,從沿海一帶來找劉丹紅聯繫買魚苗的,他們不透露自己的所在,想約劉丹紅出來見面。劉丹紅覺得很蹊蹺:費遠從未說過會有陌生人來找她,更沒有約定「魚苗」這個暗號;再有,費遠本人為什麼不來,是不是已經被抓了?……聯想到W女士的告誡,她頓生警惕,於是用武漢話斷然回拒說:「劉丹紅不在!」隨即挂斷電話。
在見不到劉丹紅後,兩個廣東口音的人第二天又給鄔禮堂家打電話,說:「請轉告劉丹紅,因天氣有變,我們馬上回南方,魚苗的生意不做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本來以為,自己的任務很簡單,沒想到費遠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而且從一開始就顯得那麼不對勁。她無法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來找她的人和費遠之間是怎麼回事,可她本能地感到,似乎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正在暗中悄悄地張開,或許有什麼圈套正等著她去鑽。更讓人不寒而慄的是,在整個事件中,所有的人都在暗處,唯有她在明處。除了這兩個人外,還有多少自己不認識的人已經知道了「劉丹紅」這個名字呢?這當中若有一人是姦細或被捕,自己以及身後的一
切就都有可能暴露………劉丹紅猛然清醒地意識到,在不知不覺當中,她已經被置於一個相當關鍵而且危險的境地了!
她坐不住了,立即找到鄔禮堂,告訴他事情的變化以及自己的預感,並再三告誡鄔禮堂:「絕對不要輕舉妄動!」她決定立即回襄樊家中,遠離敏感點,從自己這裡切斷一切聯繫的線索,就此中止潛在危險的演進。
15號,劉丹紅連夜離開武漢,16號清晨到家。爸爸媽媽告訴她:「前兩天有兩個廣東人來找你。說是你北京的朋友介紹來買魚苗的。那兩個人一路風塵,很辛苦的樣子。我們留他們吃飯,他們總是說:不能耽誤了。事情如果辦不好,老闆那裡是交不了差的!他們沒找到你好像很失望,拿了你的電話號碼就匆匆走了。」
劉丹紅無法判斷被她拒見的那兩個人到底是羅海星派來的聯絡員,還是公安局派來的密探。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她輕描淡寫地說:「噢,是兩個做生意的朋友。他們已經找到我了。」
事情真是一環連著一環。當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劉多斐又打來一個電話,對妹妹說:「有個我不認識的人來找你,說是你北京的朋友,先就跟你約好了的。你要跟他說話嗎?」劉丹紅一下就聽出接下來在話筒中說話的人是費遠。費遠說他剛剛到武漢,想約劉丹紅見一面。
劉丹紅說:「我剛剛從武漢回來,我看我們就不必見面了吧。有人告訴我,你遇到了一些麻煩,讓你馬上停下手裡的工作回北京。」
費遠對此似乎將信將疑:「誰呀,說得這麼嚴重?!」
「給你轉信的那個人。她好像特著急!」
「呃,我知道了,她說的可能是我們報社的事,我跟你說過,報社在處理善後問題上有些糾紛。不過那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用理他們。」
劉丹紅想起來了,費遠在北京是跟她說過,為了籌集營救軍濤的活動經費,他把報社以前在外地的陳賬收了回來。在這個問題上,人們甚至可以指責他「貪污」。
還有一個問題:「那兩個買魚苗的是怎麼回事?」
「是我讓他們來找你的,事先來不及通知你。」
……
一切疑問都冰消瓦解!劉丹紅恍然間有些找不著感覺了,她甚至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在費遠等「師輩」面前,劉丹紅還有點「小姑娘心態」,意見相左時,往往不夠自信。她想:也許是我過慮了。費遠正在全心全力籌劃大事。這個時候我可以提醒他,但不應當由於我的阻撓而使這麼大的事情前功盡棄。我應當相信費遠的能力
……
這時,劉多斐把電話接了過來,他心疼妹妹,說:「你就別一趟一趟地跑了,這邊有什麼事,我替你辦。」
劉丹紅想起鄔禮堂曾說過,北京來人讓帶去找他的話……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跟哥哥說:「你帶我的朋友去我住的那家人的公司,他們有業務要談。」
劉丹紅在武漢時曾跟哥哥講過,她住在肖遠的妹妹家,肖遠的妹夫鄔禮堂的大江所就在華師大門旁。劉多斐也很機靈,沒有多問,應聲而去。
幾個小時後,劉多斐又來了一個電話,這次他情緒緊張,開門見山地讓妹妹馬上做好出去旅行的準備。劉丹紅估計如果出了什麼問題的話,家中電話十有八九被竊聽了,於是故意滿不在乎地說:「我哪也不去,我的問題北京市公安局早就調查清楚了,你放心吧,我沒什麼事!」劉多斐愛妹心切,有些急了:「我剛剛聽到一個情況。我有個同學特地從醫院裡跑出來,跟我說:『你是不是有個妹妹,叫劉丹紅,今年二十三歲,聽說長得挺漂亮,正在被內部通緝!』所以你是不是迴避一下。」
劉丹紅的心「嗵嗵」直跳:看來我的感覺是對的!她在腦子裡迅速思考著對策,表面上卻還是裝作非常鎮靜:「我沒事,我沒必要躲什麼。這兩天我就回北京。」
「算了,你就呆在家裡先別動,我馬上回去接你!」劉多斐說完就要挂電話,劉丹紅這時突然想起了什麼,她猛地打了一個激凌,不顧一切地抱著電話連聲叫道:「哥,哥!你趕快告訴我的朋友們,出姦細了!讓他們馬上停止一切,趕緊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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