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家將手段理想化,是唯恐天下不亂,是要製造革命對象,要煽動人們為了實現他們自己的「理想」來創造革命家想要的手段,把為自己謀取權力,說成是「替天行道」。改革家將理想手段化,是生怕社會動盪,他要減少改革的阻力,讓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改天換日。不瞭解革命家和改革家這種行為方式差別的人,容易產生錯覺,以為改革家們都是些機會主義者或實用主義者,他們胸無藍圖,得過且過。其實,很多革命家是真正的機會主義者,而不少改革家卻是骨子裡的理想主義者。
鄧小平的分權化改革和「一國兩制」的政治設計,作為一種聯邦化措施,他只從手段的意義上強調它們的價值。他說前者可以調動基層的積極性,可以搞活經濟;後者可以解決香港回歸問題,甚至可以為國際社會解決領土爭端提供一個可資借鑒的成功範例。被他掩藏起來的是這些改革措施在政治理想方面的價值,這些價值就是自由、平等和權威的價值,以及民族自治和國家統一的價值。因此,聯邦主義有兩種,一種是作為手段的聯邦主義,另一種是作為目的的聯邦主義。本專欄用22篇文章的篇幅詳細討論了手段聯邦主義,用2篇文章簡單概述了目的聯邦主義。
顧名思義,手段聯邦主義是解決問題的制度安排。根據已有的研究,有三類緊迫性和重要性不同的問題。一類是緊迫性高於重要性的當下政治經濟問題,比如財政金融問題,農民負擔問題,貪污腐敗問題,等等;另一類是重要性高於緊迫性的問題,比如民主體制在多民族大國如何驅動的問題,如何保障民主制度不退化為僭主政治問題,等等;還有一類是既重要又緊迫的問題,比如兩岸統獨問題,西藏去留問題等。緊迫的是政策性問題,重要的是體制性問題。解決政策性問題,著眼點是當下功利;解決體制性問題,已經觸及到了政治價值。鄧小平的「一國兩制」設計,是一種手段聯邦主義,目的是解決香港的歷史遺留問題,這是一個既緊迫又重要的問題。說它緊迫,是因為解決問題的時間不容拖延;說它重要,是因為它兼顧了國際和平、香港自由和中國統一這三種重要政治價值。
目的聯邦主義,是作為價值體系的聯邦主義。前兩篇文章已經提到,現代民主制度是平衡權威、自由和平等三種政治價值的體制性成果,而現代聯邦制度,則是在保障這三種價值不流失的前提下,進一步綜合國家統一的價值。或許可以說,聯邦主義制度是迄今我們所知道的最大的政治制度空間,它可以容納人類所追求的各種政治價值,除了權威、自由、平等和統一的價值外,當它用於調節國內政府和民族間衝突時,它能體現政治穩定價值;當它用於統合地緣國家關係時,它實現的是國際和平價值。
除了緒論之外,迄今本專欄只談了一個主題,只論證了一個題目,即聯邦主義是個好東西。世界上好東西很多,並非都能得到。要商店裡的好東西,需要貨幣;要閨閣裡的好顏色,需要愛與被愛的能力。聯邦主義好,但中國有實現它的條件與途徑麼?或者說,中國當前有實行聯邦主義政治體制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但有實現它的可能性麼?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簡要考察中國國家體制的歷史和現狀,中國國家體制發展的長期趨勢;其次要考察聯邦主義思想和實踐在中國的遭遇及其原因;最後要闡明,有沒有出現某種新的因素,它有沒有重新修建寬闊的跑道,使聯邦主義的大型飛機可以在中國安全著陸。
成熟的制度就像成熟的莊稼一樣,土壤和氣候條件非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播種」的時機。播早了,不是夭折,就是難以成熟。瑞士是迄今所知道的在世界上最早「播種」聯邦主義制度的國家(1291年),但直到1848年以前,它不能成熟為現代聯邦主義制度,其發育期長達650年。而美國的聯邦主義制度於1789年落地,便和這個年輕的國家一起成長,很快就成長為世界上最成熟最完善的現代聯邦制度。這兩個案例或許可以用來說明,伴隨人類一道成長的,是它的制度文明。制度文明的成長,也有個從「野生」到「農業」的進化過程。在古代,因為各種條件的湊巧,人類偶然可以「採集」到好的制度「漿果」。但到了今天,在「生態農業」條件下,制度對環境的依賴性下降,其存活力大大提高,成熟期也大為縮短。
幸運的是,中國倖存到聯邦主義制度已經在全世界完全成熟的時代。我們可能是最早發明聯邦主義制度的民族之一(春秋時期),但肯定是最晚受惠於它的民族之一。但願我們不會錯過最後一輪播種它的時機。
2002年5月28日於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