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中共的兩套綱領與兩套語言
可是,《歷史的先聲》這本書畢竟與眾不同,因為它所收錄的那些文章,不但大力鼓吹民主,而且在「民主」的前面從不加上「無產階級」或「社會主義」。它所鼓吹的民主,正是被共產黨自己反覆批判的所謂「一般民主」、「超階級的民主」或「抽象的民主」。其中不少文章甚至明確地把英美視為民主的範例,頻頻引用林肯和羅斯福的語錄。單看《歷史的先聲》,今天的讀者很難相信那些文章竟是出自共產黨的領導人和機關報。無怪乎這本書在兩年前國內出版不久就遭到當局查封,好像一個負心漢見到別人翻出當年的海誓山盟惱羞成怒。
我們當然可以批評中共後來背叛了當年莊嚴的承諾,但問題還不如此單純。這裡涉及到中共的兩套綱領和兩套語言。
所謂兩套綱領,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裡公開聲明:「誰人不知,關於社會制度的主張,共產黨是有現在的綱領和將來的綱領,或最低綱領和最高綱領兩部分的。在現在,新民主主義,在將來,社會主義,這是有機構成的兩部分,而為整個共產主義思想體系所指導的。」根據這兩套綱領,共產黨可以心安理得地今天做一套,明天做另一套--與時俱進嘛。
李慎之寫道:「那時我們這些『進步青年』其實也分不清什麼最高最低,反正最高的就是最好的。所以黨在政治協商會議上為爭取實現民主憲政、組織聯合政府而努力時,我們擁護;當談判破裂、政協失敗,中央一再傳達說『國民黨不肯跟我們搞聯合政府,我們就單獨打天下,省得拖泥帶水』,我們也擁護。」在民主問題上是如此,在其他問題上也是如此。例如在土地問題上,頭天共產黨把土地分給農民,第二天又把土地從農民手中拿走搞集體化公社化,他們並不覺得這是出爾反爾是翻雲復雨是欺騙背叛。他們認為這是革命階段論與不斷革命論相結合,這是從最低綱領過渡到最高綱領。
關於兩套語言。共產黨歷來有兩套語言,一套對內語言,是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是用自己的概念和自己的邏輯,說服、教育和灌輸自己的主張。另一套對外語言,即統戰語言。這套語言很少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色彩,而是盡量借用對方的概念和對方的邏輯,說服和誘使對方接受自己的主張。
《歷史的先聲》一書共收入九十一篇文章,其中只有十四篇是取自當年延安的《解放日報》,其餘主要取自共產黨在重慶出版的《新華日報》。這就是說,當年中共大力鼓吹自由民主的那些文章,主要是在「國統區」發表的,是寫給那些在共產黨權力控制之外的人看的,所以它盡量使用第二套語言即統戰語言。
對中共而言,使用統戰語言乃是權宜之計,是為了爭取所謂中間派的降格以求。因此,不論他們在表面上說得多動聽,顯得多誠懇,骨子裡卻未必把那套價值當真,因為在他們心目中還有更高的價值。所以,在統戰對象方面,事後常常有被欺騙被利用的感覺,而在共產黨信徒方面,卻並不認為他們就是在蓄意騙人。共產黨在「國統區」宣揚美式民主,但他們心目中的國家典範當然是蘇俄,如李慎之所言,一般「『進步青年』糊塗的地方就在於,居然認為美式民主與蘇式革命是可以互相包容而平行不悖的」。
5、革命壓倒民主
李慎之認為,四十年代的中國,不是「救亡壓倒啟蒙」,而是革命壓倒民主。他指出,在當時,「除了中國人不懂民主而外,民主在中國人中只能留在口頭上的又一個原因是,在中國的左派知識份子心目中還有一個比民主更高的價值,那就是革命,就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李慎之說:「那時我們的頭腦裡有沒有民主這個價值?當然有,但是它已經完全被包括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價值裡了。」
李慎之指明的這一點本來根本不是問題。當年,左傾青年投奔延安不是都叫做「投奔革命」而不叫做「投奔民主」嗎?只是到了八十年代以後,「革命」一詞神光褪盡,「民主」一詞重放光彩,一些有自由化傾向的黨內知識份子,在解釋自己當年為什麼投奔共產黨時,每每歸結為對自由民主的追求嚮往,好像他們當初加入共產黨不是為了革命而是為了民主。應該說,李慎之的文章對此給出了更平實的說明。
人總是願意保持自身的同一性。否定自己總是痛苦的。李慎之敢於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深刻剖析自己青年時代的思想迷誤,表現出高貴的道德勇氣和誠實的理性精神。我尤其欣賞他對自己青年時代思想迷誤的理性剖析,我認為那比一味地從道德上自我譴責重要得多。當然,這話也只適用於李慎之一類人。他們當年的失誤主要是在認識上而非道德上。
從李慎之深刻的反思,我們可以引出許多教益和啟示。譬如說,那些主張「兩個文革」的朋友們是否也應該重新思考他們的理論呢?不錯,在文革中,一些造反派和紅衛兵也抱有某種朦朧的民主追求,但是,除開極個別的人物,絕大多數人對民主的理解都是含糊的、混亂的和錯誤的。另外,在當時一般人的觀念中,民主並不享有特別崇高的地位;在民主之上還有革命。聲稱有兩個文革,其中一個是「人民的文革」,這就像宣布當年有兩個共產革命,其中一個是「人民的共產革命」一樣不能成立,甚至更不能成立。
李慎之是時下大陸知識界自由主義的一位代表人物。注意:我這裡說的自由主義,並不包括那些為權貴私有化作辯護,以經濟自由的名義否定政治自由的所謂「自由主義」。自由主義的另一個理論對手是「新左派」。從表面上看,新左派並不諱言民主,有時候,他們還高調呼籲民主。但是在新左派那裡,「民主」的含義一向是含混模糊的;更重要的是,新左派總是對現行的民主制度(也就是通常說的西式民主)表示輕蔑和拒絕,擺出「超越」「創新」的姿態。正是在這一關鍵之點上,我們看到了新左派重蹈老左派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