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萬星到底有沒有精神病?他的情況是個別的,還是有某種代表性?在「世界精神病學協會」8月底於日本橫濱舉行三年一度的世界大會之前,美國「人權觀察」和荷蘭「國際基金會」聯合發表了一份長達289頁的報告。該報告指出,在九十年代,中國因政治原因而被關進精神病院的人,有3,000多。由於該報告是以中國官方精神病學刊物中的數字和案例做的推算,因而引起國際輿論的重視。
雖然人們仍可質疑這個推算數字的準確性,但以我本人在中國的精神病院工作的經驗,以及具體瞭解到的「病例」,可以證明這種問題是存在的。
我在上大學前,曾在黑龍江省精神病院工作了6年半。大約1972年左右,省公安廳給我們醫院送來一個「臺灣特務」,說要進行司法鑑定。出於好奇,我去特護房間看了這個「病人」;結果相當失望,因為想像中的間諜都是精明強幹,或者像007那樣瀟灑睿智,但我眼前卻是一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小的17歲男孩。
通過主治醫生得知,這個少年是在當地克山縣火車站發現的,他說和「阿姐」在一個地下室長大,阿姐不斷向臺灣發報。公安人員按他說的地址,各處找了兩年,用掉幾萬經費,也沒找到那個發報的「阿姐」;後來懷疑他可能有精神病胡說,因此送來鑑定。
當時醫院使用了特別的鑑定方法,用藥物把這個「病人」的血糖降到最低點,即臨近死亡邊緣,意識能力喪失,然後公安人員模仿他阿姐的口氣,向他要聯絡暗號和地址。中國曾紅極一時的革命小說《紅岩》中就有這樣的情節,國民黨特務給中共《挺進報》主編成崗使用這種藥物,在他意識喪失之際,套出了他上級的聯絡地址,結果使重慶的中共工委書記許雲峰被捕。
這種鑑定法的壞處是,病人身體不僅受很大損害,而且一旦血糖降低時間過長,或搶救不及時,就有生命危險。醫生們對這個「臺灣特務」這樣偵測了兩次,都沒有套出需要的口供。最後一次,由於搶救失效,這個少年死了。
今天回想起來,這個少年不可能是什麼臺灣特務,他可能就是一個誇大妄想型的精神病患者,那些阿姐的情節,是他的臆想。從常識角度,國民黨的特務在克山那樣的小縣城能發什麼報,那個縣城既不在邊疆,更無任何軍事設施,這個農業縣在全省出名,主要是因為出了「克山病」(一種因水質導致的大骨節征)。
《紅岩》是小說,那裡是國民黨殘酷對付共產黨人;而我目睹的是真實,共產黨把虛幻抓到的「臺灣特務」真治死了。歷史真成是一幕諷刺劇。
第二次遇到類似病例,是在1986年。當時黑龍江省伊春市有個叫王福綿的工人,不斷上訪告狀,揭發伊春市委書記王斐貪贓枉法,以及包庇他的兒子「王小三」胡作非為。王小三被當地人稱為「王衙內」。結果王福綿被以「侮辱誹謗罪」判了三年。王福綿不服,服刑了兩年多還在監獄大喊,「只要老子活著出去,就到北京去告你們這些貪官污吏」。刑滿釋放後,王福綿果然去了北京,不僅向中央信訪局遞了材料,還帶著他的朝鮮族妻子李華生一起,找到當時寫了不少揭發冤案等報告文學的《人民日報》記者劉賓雁的家裡,向他面訴了冤情。
但就在劉賓雁所住的《人民日報》宿舍大院旁邊,從千里之外開來的伊春市公安局的4輛小車,已埋伏在四周。王福綿從劉家一出來,就被塞進警車,拉回了伊春。
這時伊春市委書記王斐已被提升為「中共黑龍江省委組織部長」,權力更大了。王斐們決定不再判王福綿徒刑,因為刑滿釋放,他還會去上告。他們指控王福綿有「偏執狂」。偏執狂是精神病中最難治的一種,如果對社會構成危害,需要終生關在精神病院。
伊春市公安局從我工作過的那家醫院請去了三位醫生,給王福綿做司法鑑定。三位醫生被好吃好喝招待後,僅和王福綿談了一個多小時的話,然後就按照伊春公安局的意見,把王福綿「確診」為「偏執狂」。
劉賓雁對此相當憤怒,因為王福綿是在他家門口被抓走的。他爭取了兩年,最後《人民日報》領導同意調查這個案子。他帶了兩名青年記者,去了黑龍江。但黑龍江省委推諉說,查不到王福綿在哪所精神病院。我當時已在《深圳青年報》工作,正好當時回家鄉看父母,於是劉賓雁托我利用原來在精神病院工作的關係,查王福綿的下落。
經過原來的同事提供的線索,最後查到王福綿被關在哈爾濱市郊外50公里的「黑龍江省公安廳精神病管制院」。於是趕去那裡,這是我第一次到這所特殊醫院,它不僅地處荒郊野外,四外不見人煙,而且有高牆、鐵絲網,門是鐵門,和監獄差不多。醫生、護士都內穿公安制服,外套白大褂。
這家醫院的副院長,是從我原來工作的醫院調來的,通過他的關係,我見到了王福綿,但護士一直在場。雖然談話僅有十幾分鐘,但我沒有感覺王福綿邏輯思維有問題。最後握別時,我像地下工作者一樣,把一個小紙條和一點錢塞到他手裡,他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機警地把東西攥進手裡,護士一點也沒發現。僅從這一個動作,也使我感到王福綿腦子是好使的。我在紙條上告訴他,劉賓雁已來調查他的案子。
後來還是通過那位副院長的關係,劉賓雁和他的兩名助手一起到這家醫院採訪了王福綿。劉賓雁後來在他的《自傳》中寫道,「院長和病房的醫生經過一年多的觀察,都覺得王福綿不像有精神病的人。我們和王長談,把他的話錄了音,覺得他神智清醒,邏輯能力很強,毫無病態。」
為了瞭解王福棉被鑑定為精神病的過程,我和劉賓雁又坐了一夜火車,專程去了黑龍江省精神病院,找到那三位給王福綿鑑定的醫生。其中兩名資深醫生認為王福綿僅有人格障礙,但那位年輕的醫生堅持認為是偏執狂。說來也巧,這位年輕醫生原來是給馬看病的獸醫,兩年前改行做了精神科醫生。最後伊春公安局覺得「偏執狂」這個病名比較合適,於是王福綿就被和七個真正的瘋子關在了一個病房。
劉賓雁返回北京後,把王福綿的冤情寫成報告遞交了胡耀邦和胡啟立;還沒等有下文,就開始了「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劉賓雁被開除黨籍,胡耀邦被迫辭職,我也因簽發勸鄧小平退休的文章而遭撤職反省,報社被關閉。後來我把王福綿的冤案寫成文章,用筆名發在了香港《百姓》雜誌上。
在臨來美國之前,我在深圳收到王福綿的一封信,得知他最後屈服了。因為沒有人再能救他,為了不被當作偏執狂關在瘋人院一輩子,他認罪了,同意了公安廳的一切說法,並在省公安廳草擬的四條保證上簽了字:出院後不上訴不上告;不亂說亂動;不和劉賓雁等壞人聯繫交往;遵紀守法、永不翻案。簽字後,他被送回家鄉。他信中說,不再和他們鬥了,要做點小生意。
其實王福綿有一點還是幸運的,那就是他在精神病院時,吃的不是真藥。正常人多年吃那種治療精神病的藥,最後也得吃成痴呆。那位我認識的副院長經過我們做工作,最後同意只給王福綿吃假藥。當年醫院為鑒別假病人(如上山下鄉青年為了返城),製作了一種假藥,它和真藥氯丙秦一模一樣,但裡面是澱粉。今天用真藥,明天派假藥,然後讓病人談感覺,那些裝病的人,幾次就說出了破綻。
當年轟動中國的日本電影《追捕》中就有這樣的情節,高倉健飾演的那個遭到陷害的杜丘,被關進精神病院強迫吃藥。但護士一走,他立即把藥想法嘔出來,不然的話,他最後就會像室友橫路靖二那樣,在藥物作用下,變成痴呆,讓他從樓上跳下去,他就會縱身自殺。
從黑龍江省公安廳最後釋放王福綿的方式可以看出,公安人員並不認為他是偏執狂,因為讓精神病人簽署那種「保證」,不合邏輯和常識。它只能證明公安機構是把王福綿當作正常人對待的,只是在利用精神病院來懲罰異議者。
王萬星的情況也類似,據自由亞洲電臺的報導,王的妻子「為了使丈夫早日回家,她只好在明知丈夫沒有病的情況下,違心地接受當局的數十條苛刻條件和安排,而當局卻又一再食言。」「最近有關部門又向她表示,要放王萬星回家,但依然附帶諸多條件。」如果王萬星真的是嚴重的偏執狂病人,按醫學規定不能被「安排」回家,更不應該由公安部門出面安排。這一切都令人質疑背後可能有其他非醫學的因素。
近年中國雖開放改革,但在精神醫學領域,卻有倒退的變化。一是精神病患者大量增加,但得不到及時治療。據中國衛生部長張文康去年4月透露,目前中國約有各類精神病人1,600萬(相當於一個荷蘭),但全國住院床位很少,絕大多數得不到住院治療;二是海外不斷有報導說,中國政府把異議人士、法論功學員、工人領袖等關進精神病院「治療」。
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的精神病學助教廬陽在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說,「中國當局把精神正常的法輪功學員關進精神病院,強迫用藥,長期關押,還用電休克的方式來強迫他們放棄信仰。」「人權觀察」的報告說,「在過去一年半中,大約600名法輪功成員被關進精神病院,其中三人已經死亡。」
因此,中國政府如果想「避嫌」,減輕在這方面遭到的國際輿論批評,起碼應進行這幾項改革:
第一,放棄中國的精神病鑑定標準,採用國際精神病專業公認的統一標準。王福綿被「診斷」為精神病時,中國的「偏執狂」司法鑑定標準是:「一種罕見的精神病人,自信力強,主觀武斷,剛愎自用。多具有一定文化水平,智力較高,精明能幹,但看問題片面,不接受批評;對現象主觀臆測,牽強附會;其妄想有一定現實性,內容並不荒謬。早期易被視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