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主制度之下,沒有這個問題:主權在民,每一屆政府均出自人民的自由選舉。在君主專制時代,也沒有這個問題:君權神授,君權天授。惟獨在一黨專政時代,合法性問題大成問題--名義上主權在民,實際上人民並沒有選擇政府的權利。政府的權力究竟從何而來?政府憑什麼統治人民?不能不令人生疑。
建政初期,這個問題還沒有凸現--成王敗寇,戰勝的一方也就可以宣稱自己上臺是人民的選擇。但那個時候的人民的選擇,僅僅賦予那幾屆政府以合法性。合法性的取得不可能一勞永逸,因為畢竟主權在民,上幾屆政府為人民所選擇而取得權力,並不就等於權力成了他們的私產,他們可以傳子傳孫傳萬代;所以,他們那幾屆的合法性不能自動賦予後來的政府以合法性。根據主權在民的原則,他們退出歷史舞臺,便意味著人民自動收回了授權,人民有了重新選擇政府的神聖權利。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後來的政府並非出自人民的重新選擇,而是出自統治集團內部的傳承。一方面統治者竟然可以將權力傳子傳孫;另一方面,被統治者在建政初期行使了選擇權利之後,他們的兒輩孫輩便永遠喪失了選擇政府的權利,祖輩的選擇否定了子孫萬代的選擇權。所有這些無不是對主權在民這個神聖原則的嘲弄。主權在民得到公認,乃至寫進憲法;事實上卻是典型的權力私有制。隨著這個矛盾的愈演愈烈,政府的合法性問題越來越凸現出來。
這個問題,當局也意識到了。之所以強調經濟建設中心論,一方面是以此轉移視線,迴避意識形態上的論爭,迴避對政府合法性的追究;另一方面,是想以政府承認人民的經濟自由為交換,換取人民對政府的統治權力的默認,從而給自己賦予一定程度上的合法性。這個設想,在經濟改革早期,是可行的;因為那時都窮怕了,政府能夠把人民經濟上的鐐銬解開,讓人民去找吃找穿的,人民已經很滿足了;別的哪顧得上。但隨著經濟改革的深入,這個法術逐漸失靈。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人民不再滿足於夠吃夠穿;另一方面,更是因為權力私有制這個痼疾越來越扭曲了經濟改革,使經濟改革和社會公正逐漸成了兩條軌道上的車,大多數人被剝奪,財富越來越嚴重地向權力階層傾斜。在這種情況下,社會矛盾--主要是權力階層和被統治者的矛盾--便處於不斷增長的態勢中。政府的合法性問題因此又凸現了出來。
對這個問題,當局的解決之道,依然是經濟建設中心論,期望以經濟發展抑制社會矛盾的增長勢頭。如果經濟發展一直有保障,社會矛盾的增長勢頭追不上經濟發展的勢頭,當局的這個期望在一定時間內是可以實現的。但問題在於經濟的發展本來就有週期性,有漲有跌;經濟發展的勢頭因此不可能總是超過社會矛盾的增長勢頭。更何況由於權力私有制的肆虐,給經濟發展增加了巨大阻力,經濟發展的空間已經非常有限。再指望經濟發展的勢頭超過社會矛盾的增長勢頭,現在是太不現實了。換句話說,當局把全部賭注都押在經濟發展上,但現在經濟發展已經靠不住了。用經濟手段來解決政治危機,不再有可行性。一旦哪一天經濟列車突然中止運行,正在不斷積聚著的社會矛盾就會再也無法抑制,就會像地火一樣地噴薄而出。
當局必然要面對人民對其合法性問題的質疑和挑戰,這是沒有辦法迴避的。既然如此,當局就應該丟掉幻想,準備鬥爭。不是與時代潮流鬥爭,不是與人民鬥爭,而是與統治集團內部的頑固勢力鬥爭、聯合人民的力量與統治集團內部的頑固勢力鬥爭。這樣做的一個必要前提是信任人民。當局應該認識到,這種鬥爭未必會導致動亂。因為人民比他們更怕動亂--亂起來了,當權者可以席捲民脂民膏跑到英國美國當移民,十幾億老百姓往哪兒跑?而現政府則是中國社會中唯一 一支有組織的力量,唯一 一支能夠穩定社會的力量。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到生不如死的地步,人民是不會揭竿而起去打倒現政府的。只要現政府還有一點改革的意願,人民就會寄望於他們,期望他們通過自上而下的革命完成制度創新。
即便不少流亡海外的自由主義者、民主主義者,也只主張改變體制而不是改變執政黨,也只反對一黨專政而不是反對一黨執政。一黨執政並非完全不能接受,印度有過一黨執政,日本也有過一黨執政,民主化之後的臺灣也依然是一黨執政。但印度、日本和當今臺灣的一黨執政,與一黨專政有著本質的區別。印度、日本、當今臺灣式的一黨執政,是憲政條件下的一黨執政。執政黨的每一次上臺,都通過真正的選舉來實現;權力的合法性因此不成問題。執政黨的權力僅侷限於行政系統,必須受到立法、司法方面的強有力的制約,因而是一種有節制有限度的權力,不是無限權力。執政黨內部的派別分化是公開的和合法的;一黨執政因此不等於壟斷,不等於沒有競爭……。一言以蔽之,一黨專政是黨治,是極權政治;憲政條件下的一黨執政則是法治,是民主政治。一黨專政必須退出歷史舞臺;而為保持中國社會的穩定,憲政條件下的一黨執政則必須登上歷史舞臺。
實行憲政條件下的一黨執政,執政黨將仍然是共產黨。因為在一黨專政時期,中國社會的自組織能力已經遭到最大限度的摧殘,能夠向中國共產黨挑戰的黨派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形成,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地位也就不會遭到致命威脅。這樣,中國共產黨就有足夠的時間(至少三十年)來吐故納新,徹底改善自己,使自己完全適應在民主社會中生存。一旦作為過渡形態的憲政條件下的一黨執政結束,中國進入多黨競爭時代,中國共產黨就沒什麼好怕的,就可以如魚得水。這樣做,人民的利益,國家的利益,共產黨自身的利益,就都有保障,皆大歡喜。
最好的選擇不是沒有。但現在的第三代願不願意做這樣的選擇,有沒有能力做這樣的選擇,則很難說。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自然是中國之福;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中國,我就只好為你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