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農閑,幾個村民把它放在路上玩,他們打趣說:「它沒得癌症。」
和村民的第一句對話,竟這樣直接切入到一個困擾當地村民多年的主題:癌症。
從1998年至今年11月,4年多時間裏,這個1200多人的村子已有79人死於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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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因和衛河有關:在十幾年時間裏,數百公里長衛河裡流淌的,一直是墨汁般的污水。卻沒人為此負責。
災禍還將持續下去,最近一次對該村部分人口的普查,已有約20位村民被確定為「癌症嫌疑人」。
北老觀嘴村民的境況,只是衛河兩岸越來越多令人痛心的村莊中的一例。溯流而上,僅在浚縣境內,就有69個村莊正面臨與該村同樣的命運。
作為橫貫豫北的一條重要干流,古往今來,為華北平原提供了肥美土地和清澈水源的衛河,現在已徹底變臉。裹挾著污濁河水,這條吞噬了眾多生命的河流,越過河南省界,一路流向河北、天津---
北老觀嘴村:當死亡變得平常
在衛河和共產主義渠相交的三角地帶,幾十座新墳散落其間,「俺這兒不興公共墳地,如果有,4年來的墳應該很壯觀。」一位村民說。
談起癌症,村民們一點也激動不起來。從1998年開始,患癌症死亡在該村變得很平常。上月的一天,24個小時內,村裡就死了兩個癌症病人。和其他死者一樣,新墳沒有墓誌銘,沒有死因說明。
最初,沒有人把死亡和祖輩相鄰的衛河聯繫起來。死亡人數的迅速增加與病症的相似,加上40歲以下年齡段死亡比例的越來越高,迫使人們開始懷疑。
1998年死亡的19個癌症病人中,40歲以下的有8人。病症相似:胃癌、食道癌、賁門癌、腸癌、肺癌等。
1999年,癌症死亡人數17人,40歲以下10人;
2000年,癌症死亡人數16人,40歲以下8人;
2001年,癌症死亡人數17人,50歲以下佔半數;
2002年,已死亡10人。
2002年11月,所知的現存癌症病人為2人,另有20名癌症「嫌疑人」。
村主任韓學明陪記者一起來到河邊,他多次提起一句曾讓他們自豪的諺語:「旱吃梨,淹吃魚,不淹不旱吃糧食。」他兒子去外面上中學了,正渴盼著見到傳說中的清清河水。
村裡原來每個小組都有船,現在連船槳都找不到了。河堤坡上,是一片片菜地,白菜油亮亮的;河邊,麥田連綿,村民正從河裡提水澆灌麥苗。
離河邊還有幾十米,有人開始乾嘔。味道很難形容:甜、膩,像某種化學製劑,還混合著一種奇臭的味道。想不呼吸是徒勞的,韓說,早已習慣了。
把河水舀上來,濃咖啡一樣的水,浮著渾濁的顆粒。手上的水蒸發後,一層黃黃的東西就黏在手上,噁心味許久都去不掉。
隨便挖開河邊的土層,很快就會讓人失望,經過十幾年的黑水浸潤,土層和泥都烏黑髮臭了,讓農民親切的黃土和乾淨泥沙再也見不到。
「知道水不好喝,沒錢,將就著喝了,沒想到喝出病啦!」在記者喝了他家的淺井水後,一個40多歲的農民笑呵呵地說。
由於地下水嚴重污染,村民們只好自救,但即使井打到10多米深,出來的水仍渾濁不堪,村民們叫它「水湯」。
該村人均年收入只有三四百元,要打出深入地面100米以下的深水井,需要投資十多萬元,對當地村民來說,這是個天文數字。
看到有媒體報導衛河治理成績時,村裡人總是一句話,帶著河南人特有的豪爽氣:「放屁!來這裡看看!」
早冬日子:被癌症襲過的家庭
北方農村的冬天一片土黃。正是星期天,如果不是一群穿著鮮艷的孩子們在村邊谷場上玩耍的話,整個村莊一片蕭瑟。
找到癌症病患者和死者家屬很容易。
孫秀蘭老太太木然站在剛剛落成的幾間磚混平房前。兩個孫女穿著紅花襖,和別的孩子在院子裡玩。院子裡堆放著舊房檁條。
由於一家三口相繼患癌症去世,她家成為省裡和當地政府關注的對象。房子是政府投資蓋的。
老伴幾年前死於癌症。
數年前,大兒子和兒媳患了淋巴癌。
1999年,37歲的大兒子死去;5天後,大兒媳也被抬到族墳墳地。留給她的是兩個還不到上學年齡的孫女。
散發著寒冷濕氣的牆壁、沒安裝好的屋門、破爛的傢俱、在院子裡隨便搭起的所謂廚房,除此之外,她家幾乎沒有什麼家當。鄰居說,孫家已大半年沒沾過肉星,給孩子做的麵條也只是清水面加上幾根菜葉。
66歲這個吉利的數字,對沉默寡言的郭其榮老人來說,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兒子正在伺候著父親度過最後時光,他已是賁門癌後期。
「沒法挽回。要不是河污染,父親不管是什麼病死去,我都不會有怨言。但我能找誰呢?」
郭其榮四五十歲時,衛河上的柴油船和帆船能從天津衛一直通到浚縣,還有縴夫拉船。「村裡人不出門就見到南來北往的人。很多人坐船下天津呢!」那時河水清暢,「一小會就能逮一簍老鱉」。
郭的兒子拿起一個玻璃水杯,透明的玻璃已經被水垢塗抹成黃色。
兒子請記者給父親照幾張照片,已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的老人立即端正地坐在門口,然後滿意地端詳著數碼相機裡的自己說:「好!」
也許這是他最後的照片。
村會計王震不願意說出村裡剛被查出來的患者姓名。他說,很多病人還不知道,主要是村幹部和村醫生掌握。「其實,一些人知道了,承受不了,死得更快。」
當地農民的習慣是:總要到吃不下飯,感到難受得不行了,才去看病。主要怕花錢。
「這個時候已到晚期了。農村不像城裡,平常政府關心,檢查身體什麼的。農村人多,咋能顧得過來呢?」村民說。
成績和黑水:誰是真的?
黃河以北的華北平原,是河南的大糧倉之一,夏秋過去,到處是廢棄的秸稈。從1980年代起,這些東西派上了用處:造紙。土法上馬的造紙廠成本低廉,加上不必購買污水處理設備,豐厚的利潤使小造紙產業迅速成為衛河流域「鄉鎮企業的支柱」。
從1980年代起,一大批造紙廠在當地上馬。衛河上游的新鄉市,一段時間裏畸形發展起來的造紙企業達到142家,絕大多數都是小企業。
據當地政府公開的資料顯示,這些企業的污染負荷佔全市的80%以上。有關部門公開承認,這些企業有的工業廢水排放不達標,有的甚至根本就沒有排污淨化設備。
按當地政府治理污染的「力度」以及歷年年終的工作報告,人們很容易相信,衛河污染治理已取得巨大成就。
新鄉市今年6月份的一份報告認為,「由於認識統一,措施得力,2002年6月30日前,全市關閉制漿規模80萬噸/年,COD(化學需氧量的簡稱,通常以COD作為有機污染的綜合指標)年削減量達2萬多噸。」
衛河卻令這些「業績」和措施尷尬不堪:既然上游治理污染成績斐然,那麼,黑水從哪裡來?
走衛河
2002年11月16日,沿著河堤,記者從北老觀嘴村溯流而上,想尋找水流清澈的衛河段。
結果是失望的,自北老觀嘴村、過浚縣碼頭村、孫莊到浚縣縣城大橋,共約30公里的河段,河水渾然黑成一色;在浚縣西關附近河段的閘門處,壯觀的白色泡沫和污水嘩嘩融入衛河,沿著幾公里的污水排放溝尋找,繞過居民區,赫然看到一家紙廠正是污水源。
此後兩天,記者徒步繼續上行,過羅莊、晏莊共約16公里。黑水河從安陽滑縣、衛輝市、新鄉市、焦作市一路奔淌……
在記者經過的近50公里的兩岸農村,每個村子都可以列出不少癌症死亡者名單。這些沒有工業、沒有其他污染,靠河水生存的農村,因為河流的污染,付出了無辜代價。
究竟死了多少人?還有多少人會因此而死去?真實的數據也許是個永遠的謎。
從浚縣縣城隔河望去,城區的人一直吃自來水,他們的健康得到了保證;而比鄰的村子,卻只能長期吃淺井水。
今年9月,深水井終於在北老觀嘴村建成。同期,衛河沿岸69個行政村近十萬居民的最大期盼終於來臨:鶴壁市派出69個工作隊,深入各村,深水井打了出來。
吃水問題暫時解決了,那條吞噬了眾多生命的河呢?就在記者離開當地時,黑水依舊,氣味依舊,排放依舊,仍是衛河的真實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