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如下。
歲月之河把中國的許多人和事都淹沒了,但張志新的名字除外。很多
人一直沒有忘記,面對文化大革命的極左勢力,絕大多數人怯懦地保持沉默,而上有老母、下有兒女的張志新卻拍案而起斥責當局,因而慘遭殺害。
處決張志新時,由於擔心她呼喊口號,監獄當局切除她的喉管,而且動刀時不施麻藥,直接把她的頭按在磚塊上。
張志新冤案公開後,舉國震驚。可是,二十多年來,張志新冤案的不
少真相仍被隱瞞,烈士的骨灰盒至今空著,遺骨依然下落不明。難道空著的僅僅是骨灰盒?不,「空」著的是我們這個社會的良知,「下落不明」的是人們的歷史責任感。我不相信烈士的遺骨會真的下落不明,反正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一個由遼寧省委直接下達死刑令的政治犯的屍體,會像一片樹葉那樣飛舞在深淵般的黑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既然遺骨都能成為「懸案」,我為甚麼不可以這樣推斷:有關烈士遺骨的下落,是否還有比切除喉管更可怕、更沒人性的內情?又是為了保全甚麼形象,才死死摀住秘密真相?
在那個黑暗的歷史年代,我也因「反動言論罪」被判重刑。
出獄二十年來,我極少對人說及本人蹲過的監獄,就是割斷張志新喉管的那個「模範」監獄--瀋陽監獄。當然,我不可能親眼看到張志新被劊子手綁赴刑場的那慘烈一幕,但我畢竟和難友在宣判她死刑的地方--第四大隊監獄的籃球場上,為冤魂灑下悲憤眼淚。這樁曠世奇冤火烙刀刻般留在我的記憶中,我卻一直保持沉默,因為那裡儘管是我精神回爐、信念重鑄之地,同時也是我喪盡尊嚴、心靈破碎、膝蓋軟化、脊樑彎曲的地方。
然而,在今天的平庸年代,我決定打破保持了二十年的沉默,披露張
志新烈士獲平反後鮮為人知的「人間鬧劇」。七九年春,《遼寧日報》刊出有關張志新冤案的長篇通訊,題為《為真理而獻身》,她成了「人民英雄」。於是,張志新的英名與瀋陽監獄的惡名難解難分。人們看清了,是瀋陽監獄「造就」了張志新。
如果沒有割喉管的「創舉」,張志新或許不會舉世聞名呢。在全國媒
體歌頌宣傳張志新的時候,瀋陽監獄也不甘「落後」。從獄警到囚犯個個稱道張志新的高潔品格,講述她在獄中的表現,也品嚐「時髦」的滋味,卻忘了大家曾經折磨、凌辱和批判過這個高貴的女囚。
一九七九年六月的一個上午,監獄當局特別開恩,把全隊犯人提出監
舍,帶到曾宣判張志新死刑的那個操場上。因為天熱,願意劇烈運動的犯人不多,管教隊長領著五個囚犯打半場籃球,其餘犯人在樹蔭下聊天和打盹。我和一個李姓資深獄友談起張志新。說著,他身不由已站起來,把我領到張志新聽宣判時站立過的地方。他用腳尖點了點地面,低沉地對我說:「就在這裡,張志新的最後足跡就留在這裡。宣判一結束,幾個如狼似虎的傢伙扑過去,把張志新壓倒在地,有人抓骼膊,有人抓腳踝,將她在空中來回甩了幾圈,再像裝卸工掀麻袋那樣,先把張志新拋起,再讓她攤手攤腳地重重跌落在卡車底板上……」
站在烈士最後的足跡前面,在揪心扯肺般的痛楚中,我把目光從血腥
的土地移向歷史的深處。同樣是政治犯,同樣是死刑,同樣是共產黨人,同樣是走向刑場,陳鐵軍和周文雍在國民黨的屠刀下,還可以舉行刑場上的婚禮,還能留下震撼歷史長空的聲音:「讓反動派的槍聲作我們新婚的禮炮吧!」可是,我們的張志新,在稱為「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行刑前卻被切除喉管,連喊一聲「祖國萬歲」都不許可!有人會說槍殺人民的優秀女兒張志新的時候是文化革命非常歲月,但我仍想問一問,當時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我和姓李的獄友懷著鉛一般沈重的心情回到操場上,在水泥長凳上並
肩坐下,他又說了令我極其感動的話。他滿臉愧色對我懺悔:宣判張志新死刑後,監獄當局在囚犯中掀起批判張志新的運動,每個犯人都必須寫詆毀張志新的批判稿,「要以張志新這個反面教員為訓,決不走反改造的毀滅之路」。李姓獄友說,一個識字甚少的獄友為表明「批判立場」,請他代筆寫批判稿。
「於是我寫了一頁痛罵張志新的話」,換來獄友省下的半個饅頭。
「今天回想起來,真是羞愧得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鑽進去,不再見」。
為自己奉命而作的批判稿羞愧得無地自容,而監獄當局該怎樣面對自身的尷尬呢?其實,瀋陽監獄只要作出像樣一些的懺悔,也可以得到群眾的理解,可是監獄當局拒絕的正是懺悔。為了掩蓋過去的劣跡,監獄當局頻頻舉行讚頌張志新的「賽詩會」。
黑板報、玻璃櫥窗宣傳欄、各辦公室的學習園地、黨員園地,一窩蜂地變成了滑稽的「賽詩臺」。
我至今都清晰記得一些「詩句」,不是因為精彩,而是是因為太荒唐、太怪異:「頌張志新--你是黨的驕傲,你是五十六個民族的驕傲,你是遼瀋大地的驕傲,你當然也是瀋陽監獄的驕傲。你是傲霜的菊,你是斗雪的梅,你是常青的松,你是有氣節的竹。你是劉胡蘭,你是秋瑾,你是雙槍老太婆(著名長篇小說《紅岩》中的游擊隊長),你是江竹筠(國民黨重慶監獄中的女共產黨員),你是哥白尼……」「……黨的好女兒張志新的成長升華,是毛澤東勞改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等等。
我想到了德國人民和他們二戰後的歷屆政府,他們不像我們把文革十年的種種罪惡都算到林彪、四人幫頭上,其餘的人都是「無辜者」。德國人把希特勒犯下的罪惡視為日爾曼民族的集體罪惡。這個勇於反省、懂得懺悔的民族,半個多世紀來一直設專門檔案,向散佈於世界各個角落的納粹集中營倖存者支付數目可觀的賠款,寄懺悔書、慰問信和聖誕禮物。如果德國人民以瀋陽監獄為榜樣,不就可以省去懺悔和破財?歌德的子孫也可發揮詩歌特長,歌頌集中營倖存者的頑強,也為集中營「造就」了那些頑強生命而驕傲,豈不萬事大吉也暴得大名,兩全其美?
好在中國民眾沒忘張志新。作家白樺七九年就寫下了卓越的詩句,一直在民間流傳:「歷史老人真是一個大手筆,在死神面前繪出了生命的異彩;志新!我們整整一代人的長姐,你無聲的吶喊驚醒的何止是一代?」
「可悲呀!至今還有人自願留在奴隸狀態之中,還在向殺害親人的刀斧頂禮膜拜;如果霹靂當頂還要昏昏沉睡,那只好請他們和冥冥之中的鬼神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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