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揚它的人為這部可能獲得奧斯卡提名的武俠劇美輪美奐的畫面所陶醉,更嘆服其精妙炒作帶來的巨大商業成功;而貶低它的人則主要是對該片的陳腐立意不以為然,進而置疑它是否具有真正的藝術價值。
在大眾文化生活亂花迷眼的今天,一部電影能讓各界人士這麼在乎本身,當然顯示了它不同凡響的大製作。然而,在影片構圖上匠心獨運的老謀子在此片中對東方文化的蒼白詮釋,特別是通過秦王之口流露出的那種強詞奪理的「帝王思想」,未免有點貽笑大方,不僅戲弄了肯於跑來捧場的國內觀眾的智能,更與當今時代的人文潮流格格
不入。
「大家」的小學生作文
張藝謀是一個具有國際志向的影壇大家,通過《老井》、《紅高粱》等作品出道以來,多年來一直奉行國際路線,而且比較成功。可以說,沒有張藝謀的話,氣若游絲的中國本土電影在國際影壇上的身影將更加若有若無。從這個意義上說,張藝謀在推動中國文化藉助電影這一最具影響力的現代綜合藝術走向世界的嘗試過程中功不可沒。
也正因為如此,人們對張藝謀電影成就的期望值一向很高。張藝謀本人同樣希望自己的作品不但具備視聽上的觀賞價值,還能成為高品味的文化載體。這種意圖在其構思《英雄》一片時,表現得十分誇張。
張大導演顯然不滿足於只讓觀眾花錢坐到電影院,看幾個俊男靚女在如此多嬌的大好河山中「調情」、「打架」,還非常想「寓學於樂」,趁機傳經佈道,給觀眾上一堂生動的唯物主義歷史課,進而糾正中國民間千百年來奉荊軻之流為抗暴英雄的「錯誤觀念」,使人們悟出為「大我」犧牲「小我」,為君主霸業犧牲小民幸福的「帝王思
想」乃是一條顛扑不破的真理和吃透東方文化精髓的不二法門。
於是,在片尾出現了荒唐得讓人合不攏嘴巴的一幕:歷盡千難萬險才走到距離秦王僅有十步之遙的位置的大劍客無名,在刺殺行動成功在實時,居然被這位「胸懷天下」而又殺人不眨眼的暴君倡導永久「和平」的濟世豪情所感動,受到啟發後幡然悔悟,主動放棄了行刺計畫,結果轉身離去,落了個萬箭穿心尚面帶欣慰之色的「圓滿」結
局。
從有關的採訪側記中能夠看到,《英雄》的各位演員對張藝謀的「良苦用心」深有體會。不但素來愛國情切的主演李連杰讀到劇本時感動得幾次冒淚,連頑皮的「小魚兒」梁朝偉也因和記者大談「穩定壓倒一切」的心得,在正為「23條」很鬧心的香港市民中惹了一身的不是。
但是,張藝謀絞盡腦汁抖落出的這個壓場「包袱」,卻並沒有讓多數觀眾像扮演劇中人物的明星大腕們那樣輕易買帳,反而被視為滑稽的搞笑節目而引來陣陣哄笑。因為張藝謀精心佈置了一座氣勢恢弘的高雅殿堂,然後雙手合十,焚香禱告,極盡鋪陳之能事,最後卻從誰都以為裝著什麼經典的寶盒中虔誠地請出來了一篇小學生作文。
「老謀子」的一聲嘆息
面對叫嚷著「相見不如想念」,怎麼也不肯虛心接受「王化教育」的起刺記者和普通觀眾,「曲高和寡」的張藝謀在大賺一筆之餘不得不發出一聲落寞的閑嘆:中國沒有一個真正的影評家。
這聲閑嘆說明,老謀子仍然對自己推出的首部國產大片在主題思想上的硬傷和敗筆沒有任何反省。須知,半數以上的觀眾給《英雄》一片的主題喝倒彩,並不是中國有沒有真正影評家的問題,而是中國的電影導演是否具備真正的審美意識和藝術修養的問題。
作為專業電影人士,張藝謀對電影這一概念的理解自然不同於一般的泛泛之輩。但如果他認為只有自己這個內行懂得電影的門道,而觀眾無非是外行看熱鬧,那麼就大錯特錯了。
沒有人說張藝謀執導的這部電影不專業。《英雄》在演員陣容、攝影技術、音響效果、服裝道具等等「硬體」方面的強大、精巧、優美、奢華簡直無懈可擊。然而,由于思想貧乏,缺乏基本的人文「軟體」,它卻是一部沒有靈魂,或者說靈魂出竅的作品。
我們不是生活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延安,自然不會可笑到苛求一部電影作品要思想性和藝術性相結合,成為人民大眾的精神食糧。但在另一方面,商業電影是拍給大眾看的,它至少應該不違背現代人的基本審美情趣和樸素價值取向。
一些替老張說話的人開口閉口總是美國的電影創作如何如何自由,如何如何不必「文以載道」,嘲笑中國觀眾老想從電影中悟出點什麼道理的習慣。殊不知,無論過去流行的警匪大拚殺、惡戰外星人,還是現在推崇的脈脈溫情和美麗童話,哪部好來塢大片脫離過鮮明的善惡之分,美醜之別,放棄過對輝煌人性與浪漫夢想的肯定?
任何藝術都是首先建立在真實的人性基礎之上,然後謀求通過具體而完美的形式將其儘可能表達和展現出來,電影也不例外。因此,一部真正的大片必然在審美價值上與人性相吻合,起碼不會嘗試否定人類社會的良心底線。也只有在同觀眾的精神層面達成共鳴之後,電影才有機會炫耀它那獨具風格的流動化的形式美。
《英雄》一片在這方面顯然是失敗的。它那秦王給刺客無名「說故事」的假大空結尾,被網友們拿來套用,滋生出一個個希特勒、東條英機說服刺客「無名」的後代「無腦」、「無心」贊同建立第三帝國和大東亞共榮圈之類的笑話,在邏輯上竟然同樣沒有出現任何推理障礙,更反襯出《英雄》所鼓吹的「帝王思想」的荒誕不經。
探求中國文化的底蘊
其實,張藝謀並不是維護他的人們所說的那種「為藝術而藝術」的導演,他恰恰時刻希望滿足中國人看電影時總想悟出點道理的審美習慣。從當年一度遭到封殺的《活著》,到去年上映的《幸福時光》,其探索中國文化底蘊的努力從未停止。
可惜的是,這種努力越來越偏離軌道,越來越功利化,導致能夠發掘到的文化亮點越來越少,越來越暗淡。在《活著》中,人們看到的是普通中國農民在毛澤東時代面對天災人禍的忍耐和達觀;而在《幸福生活》中,這種偉大的忍耐和達觀退化成了幾個下崗工人和一名盲女之間出於「好意」互相哄著過家家的自欺欺人;等到了《英雄》,就只剩下對施虐者的動機認同,和對弱者從肉體和精神上的完全拋棄了。
說實在的,老謀子的這種表現實在讓人失望。你要麼去幹老本行,扛著攝影機到名山大川轉悠,拍拍風光片什麼的;要麼就放下身段,老老實實導演幾部分分好壞人就開打的動作片,像現在這麼擺開架勢,故作深沉裝「英雄」,一張嘴卻滿是憋了幾千年的口臭,別人也跟著嗆得慌。
張藝謀是中國頂尖級的導演,擱過去可能就被封為「人民藝術家」什麼的了。
連「藝術家」對中國文化的理解都停留在淺薄而缺乏人性的「帝王思想」的層次,不能不說是現代中國文化的一種悲哀。
當然,事情不能全怪藝術精英們。我們這個社會並沒有為他們大展拳腳提供寬容的場地。張藝謀說過,他最想拍的是反映文革時代的電影,但官方機構和市場環境都不允許。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總沒誰逼著張藝謀在《英雄》中生硬表態支持秦始皇,糟踏掉一個本來可以拍成一部宏大詩史的難得題材吧。一味向權貴和世俗妥協、靠攏,乃至主動迎湊的藝術家必將失去原有的創造力和大智能,而淪為一個精神境界反而不如權貴和世俗的單純匠人。以老謀子目前這種低於普通市民的文化理解能力,將來官方和社會允許拍攝文革題材的電影又能怎麼樣呢?他,也包括今天國內大部分的藝術家們,還有探求中國文化底蘊的資質嗎?
在社會沒有給藝術家提供自由發展空間的時代,藝術家更應該學會利用現有資源去主動開拓新的人文天地。這樣,一個國家的文化底蘊才能愈加深厚,並且光彩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