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張飴慈乃張東蓀長孫,原首都師大數學系教授 )
張鶴慈是我二弟,比我小二歲,1943年8月生,他從小不像我那樣聽話,脾氣也急,小學六年級,正值冰心去北大附小參觀,誇獎過他的作文(謝冰心和我祖父張東蓀、父親張宗炳都熟,但當時她並不知道我弟弟的家庭關係),這大概使他比我們更喜歡上了文科。我們兄弟讀的雜書不少,不過因為祖父的關係,家裡是堅決反對我們學文的,而且我們兄弟三人理科都不錯,老一輩的學問應該說是一流的(二叔、姑姑都是院士),我和小弟都曾是數學競賽獲獎者(一個在北大數學系,一個在北大物理系),張鶴慈在這方面一點也不比我們差。因此,在當時大氣候下,讓他學理,他並不反對,只是對文特別喜愛而已。
年青人都有些狂,他大概比我們更厲害些,初三時的一次「早戀」受到了學校(清華附中)的批評,使他和集體的關係弄得很糟,從而和父母也有了頂撞,到了高中(一0一中),由於同學大多來自原來的初中,使他一開始就受人注目,造成他更不合群,自傲,憤俗,其實那時他才十四五歲,「戀愛」是從小說中學的,是一種精神戀愛。他長得漂亮(一點也不像我),確有一些女孩子喜歡他,不過,他在模仿書上的口氣,聲稱他的戀愛觀是「合則留,不合則去」,似乎是一種不要婚姻的「現代」理念。在那個時代,即使有女孩子喜歡他,誰敢按這種理念來作他的女朋友(加上他的政治狀況)。反過來,他的心氣又高,沒有幾個人看得上。因此,直到入獄為止,他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入獄時他不到20歲)。
一0一中的住校生活也使他受不了(他的高中三年是大躍進的1958年到吃不飽的1960年),當時他總千方百計跑回家(家在北大,到一0一中學騎車用不了20分鐘)。有一次晚自習時間他去看昆曲,在大會上受到通報批評。同時挨批的有一個高幹子弟孫經武,孫的父親是總後勤部的一位副部長,少將軍銜的長征幹部,於是,孤獨的他與孫相識並成為好友。我不太知道,孫的學養如何,但兩人人在「政治」上談得來,他們到底是新中國培養的學生,當時還沒有發展到後來的「崇拜」西方,但是很欣賞蘇聯,喜歡蘇聯的電影、文學。那是60年大批蘇聯的時候,他們卻欣賞著蘇聯的修正主義,特別是當時挨批的小說,如《一個人的遭遇》等等。孫在這方面走得更遠,他要偷越國境去蘇聯,於是一個人向蒙古方向走去,一個十六七歲,平時嬌生慣養的少年,出去不到一週,尚未到邊界,就打退堂鼓了,想家了,糧票也沒有了,就回來了。
這件事,揭露出來,非同小可,他走之前曾告訴了張鶴慈,我二弟屬於知情不舉。也許孫是犯罪未遂,更因為是高幹子弟,具體的處分我不記得了,只知道其後果是,上大學時,孫去了一個兩年制的師專,我二弟到了北京師院數學系(現在是我的工作單位)。從上邊說,大概已算十分寬大了,但就我二弟來說,他自己覺得自己去了一個末流的學校(當時師院確實不算好大學,不過,學生水平要比現在好得多,因為許多人來此,只因為其出身不好),和我們兄弟比,心中自然不平,但也無可奈何。孫經武,當然更不肯去師專,他的父母把他送去當兵,兵種非常好,希望他走從軍、當軍官的這條路。當然也希望部隊能對他改造,不給家中惹事。
他們之間仍頻繁通信,其表現使部隊和師院都十分頭疼。這時又結識了高中同級不同班的郭世英。郭當時在外交學院,而並非人們所說:考上了北大哲學系(那時高幹子弟的出路依次是留蘇〔反修前〕,軍工院校,外交類院校,也有直接入伍當軍官的,然後才是北大、清華這類學校)。這個「小集團」就形成了,後來還有一些次要的人受牽連,但骨幹是他們三人,勞動教養的也是他們三人。
他們還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守校規,軍規,在家頂撞父母,是單位的另類、怪物。舉個例子,一次在32路公共汽車上,忽然天降大雨,他們就跳下車來,在雨中長嘯,讓雨把自己淋個透,發泄心中的一切塊壘,讓行人側目而視。
其後果是孫被部隊退了回來,我二弟以幾門功課不及格為由,被退了學,郭也不能再待在外交學院了。
當時,他們都不到20 歲,讀了許多書,對一切新奇的東西感興趣。那是1961-62年,相對比較寬鬆,除了公開出版的書籍外,還有許多解放前出版過的小說,記得的有屠格涅夫的《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等等,蕭伯納的《英雄與美人》給我觸動最大。他們利用高幹子弟的特權,還能讀許多內部讀物,我也從中看了不少,如《麥田裡的守望者》、《向上爬》之類的小說,《椅子》之類先鋒派的劇本,有些我看不懂,另外像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薩特、維特根斯坦的著作等。他們接觸的面很廣,已不再嚮往蘇聯了。我相信,就他們的年齡來說,有些東西並沒有看懂,但他們很認真地討論,還時常要與我辯論(那時我思想比較正統),二弟和我祖父也有了交談,祖父十分喜歡他,不過,年青人狂得很,他覺得祖父在有些方面已經落伍了,當然他們更看不上郭沫若,我二弟幾次和我談起,郭世英對他父親的劇本及報紙上的詩作的苛評。
郭世英由外交學院轉到北大,是他自己選擇的,沒經過任何考試,他和我二弟商量,我弟弟對北大比較熟悉,選了一些他們認為有學問的教授去一一拜訪,例如,西方經濟學家陳岱孫、維也納學派的哲學家洪謙教授,最後,決定上哲學系。
這一段時間,孫經武準備考「北醫」,我二弟「閑居」在家(他的出身使他再上大學已不可能),郭在北大唸書,幾乎天天來我家。母親發現他們現在在一起唸書、討論,安靜多了,儘管討論的是數理邏輯之類的東西,但卻讓家裡人放心不少。手抄本「X」刊物,應是這時的產物,我沒有看過。那時候,我也狂,看不上他們寫的東西,寧願去讀他們手頭弄來的書。「X」是數學上未知數的意思,表示「未知」,不過,後來定罪時,一定要說這是俄文字母(他們三個人都是學英文的,沒學過俄文),是赫魯曉夫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其實,那時候,他們已不怎麼看得上赫魯曉夫了,刊物中有詩,有文學、哲學、政治方面的評論,作者就是他們三個人(?),我二弟文才最好,他是主筆,他一生狂妄,但和郭感情最好,最談得來。
就在這相對平靜的日子裡,他們被拘捕了,那是1963年的5月17日,到了9月份,罪名下來,共四條。我只記得前三條:1,組織反革命集團,2,出版非法手抄本刊物,3,企圖偷越國境。「企圖」出境,是因為他們僅僅是半開玩笑的議論過(他們的生活,無疑是上層的精英,可以看內部小說、電影,吃高級賓館、飯店),如各自從家中偷些什麼東西等等,因為有孫以前的事,這一條當然算。不過,最主要的是前兩條。據說,毛1964年講革命接班人問題,就與他們直接有關。兩個高幹子弟被一個反革命子弟腐蝕了。當然,不止他們,還有別人,也和他們接近(起碼,孫的父母,和於立群,當時都有這想法,儘管我父親為他們的事,多次給郭沫若寫信,請他想辦法)。
不過,處理還是「寬大」的。周總理親自過問,張鶴慈、孫經武各教養二年,郭世英是後來者,勞教一年。開初,張孫在一起,在北京德勝門外,功德林監獄的一襪子(?)工廠,實在算不得什麼,但要求二人不許聯繫,不許說話。無奈,兩個人仍不知天高地厚,最終,二弟去了延慶磚瓦廠和刑事犯在一起,開始了真正的勞教生活,他老實了,給家中寫信,除了要生活必需品外,只報平安,一句話也不說。母親自然想知道他的情形,一次次探親和打聽。有一次他在信的最後引了一首辛稼軒的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當時看了,我心中十分難受。
三個人因表現不好分別延長一年勞教。兩年後(1965年5月),郭世英出來了,然後去農大唸書,慘死於文革,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了。1966年5月,彭真、羅瑞卿分別主持的北京市委、公安部都已癱瘓,我二弟只好繼續勞改,不久,接到「暫不解除」的通知,一直「暫」到林彪垮臺後的1973年,教養了10年。其間,他從延慶到茶澱,又到邢臺,1973年解除教養後,仍不許離場,除了有每年12天的探親假和每月10多元的工資外,仍是勞改犯的待遇。1978年落實政策,對前三年的教養並未改正,因為是總理的決定,儘管公安部的人向他說,這種事要放在現在什麼問題也沒有,只對後一段的教養給予平反。據說那是謝富治等人想用此事整總理(我卻以為是為了給謝再加一罪狀)。我二弟既弄不清也不願多想,只求公安部趕快把他的戶口弄回北京,離開那可怕的農場(當時政策多變,這也頗費了一番周折),畢竟勞改了15年了。
到京後,他在一家公司工作。他曾說,我比那些共產黨員更擁護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90年代出國,現在墨爾本定居(孫在日本)。出國前,他已結婚,妻子很好,比他小十三歲,有一個兒子今年上大學。1993年50歲時又有了一個女兒。他無一技之長(入獄時不足20,出來時已35歲),在澳洲開了家洗衣店,買了一所房子,全為稻粱謀了,大概算是朱學勤所說「思想史上的失蹤者」吧!
不過,他還關心人文上的事情,也喜歡你的作品,曾和我說過,希望能得到一本您簽名的書,但他自己卻什麼也不寫了。我總勸他寫,包括他的經歷(十年勞教,他和許多右派曾在一起,如戴煌,每次回國,他都去看他),他反而勸我寫我家的一切。可惜我文筆太差。
收到你的信,我和他通了電話,他的詩、日記全沒有了(「日記」沒有了,是他不肯寫的主要原因)。他告訴我,X抄本和他的「日記」,應該是在公安部了,但怕是無法得到的,因為案子由周總理定,並沒有平反,而且若公安部說文革時已全沒有了,你也沒辦法。他不抱任何希望。
1968年1月,祖父張東蓀、父親張宗炳被捕,不知去向,5年間多方打探,全無音信;以前我只聽說國民黨時,被捕的人「失佟薄?鑾易娓溉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