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北京市東城區的一條小街上。1973年,我剛上中學,在五月初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幫家裡去買茶葉。茶葉店距我家大約有2站多遠,走了1站地,前方是一個菜站,這時我看見一位老人突然摔倒了,我立刻跑上去將他扶起,並幫著他坐在馬路牙子上,他說了好幾聲謝謝。這時我發現這位老人穿了一身乾淨又整齊的黑色衣服,頭戴一頂毛線織的帽子,嘴上戴了一個大口罩,聲音細小,可從帽子邊看頭髮卻很短,我不能確定稱呼他是爺爺還是奶奶,只好說:「您摔疼了沒有?」他輕輕的笑了笑說:「真是個孩子!」馬上又改口說:「真是個好孩子,謝謝您」,我為自己冒傻氣說出的孩子話也樂了並說:「我帶您去醫院吧。」
「不用了,謝謝您,我坐一會兒就好,您這是剛下學吧?」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沒課,我去買茶葉。」
「您快點兒去買茶葉吧,我真的沒事,謝謝您。」
路上我想,這個老人挺奇怪,看不出是男是女,說話總是您您的,說謝謝還鞠躬,一定是很有文化的人。我為自己做了件幫助人的事挺得意,屁顛兒屁顛兒的去買茶葉了。
在回來的路上,我遠遠的看見那位老人還坐在馬路牙子上,正在用手撐著地挪動身體,我趕忙跑過去,我想帶他去醫院,他不去,在我的一再堅持下才扶老人回到了他家。
老人住在大雜院最西邊的一間小南屋裡,我扶老人進屋坐下,那是一把籐製的太師椅,上面纏著很多布條兒。老人摘下帽子和大口罩,我注意到他皮膚保養的很好,由於牙齒都掉沒了嘴唇向裡縮著,我想這可能是他帶口罩的原因。我本想幫助他聯繫家人或幫他做點什麼,但都被他謝絕了。並一再催促我趕快回家,我只好知趣地向他說道:「您好好休息,過幾天我再來看您。」他坐在椅子上又一次向我鞠躬道謝。
說真的,作為一個只要13歲的我並沒有把這事兒放在心上,那時候的教育我想每個學生都會這麼做的。至於我說的「過幾天我再來看您」純屬於客氣話兒,然而日後的發展卻有些不可思議,後來我想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
一個星期後的週六下午,我找同學玩兒,同學不在家。我閑極無聊地往家走著,突然想起那位老人不知道他好了沒有,我決定去看看他。
拐了一個小彎兒來到他家,在大門口兒,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在接自來水,我見過她,就住老人隔壁。那天送老人回家時,她用有高度革*命警惕性的眼睛上下打量我,我從來不招惹這樣人,就在外等著,看見她回去了,我悄悄走進院子。老人屋裡黑漆漆的我正要敲門,「快進來吧!」突然的這一聲真把我嚇了一跳,進了屋,只見老人躺在床上笑著說:「真是一個講信用的好孩子」天那!剛才我被嚇的心臟還沒扑騰安穩,這句話差點兒把我臊的得了心臟病,我那裡是個守信用的人,我真的是沒事兒幹才來的。老人的誇獎讓我無地自容,傻站在那裡大口地喘氣說不出話來。老人問我怎麼了,並連忙拉開床邊的燈繩兒,一盞8瓦的日光燈立刻照亮了小屋,我給自己找個台階兒下,說是跑著來的。老人讓我快坐下休息休息。
老人告訴我,他是把腳扭傷了,已經敷了藥,過幾天就好了。並問了我的名字、年齡、上幾年級什麼的,我都一一回答了。老人家裡陳設很簡單,但乾淨整齊。一個雙人床佔據了大半個屋子,一個大衣櫃,一個碗櫥,靠窗戶是一個八仙桌,旁邊就是那把籐椅,桌子上有一尊毛*主*席的半身瓷像,牆上掛著毛*主*席畫像,門口旁有一個水缸。
我想為一句「講信用」的誇獎我必須做點兒什麼,老人說什麼都不用我幫忙,我起身看了一下水缸,裡面幾乎見底兒了,我堅持去接水,並說我在家也負責接水。接滿水後,我向老人告辭,並說下星期再來。這句話可是真心的。
一個月後,老人的腳傷已痊癒了。我們互相的稱呼也改變了,我叫他----劉爺爺,他則直接叫我的小名---小胖子。我一進屋正準備接水時,發現水缸已滿了,劉爺爺說:「你先坐下歇會兒,我腳好了,接點兒水還能順便活動活動,你幫我幹這麼多活兒,我本該到你家去謝謝你,也該謝謝你父母。可是人老了就變怪了,不願意打擾別人。我給你買了點兒糖果,你帶回去,就算我的一點兒心意。」「劉爺爺您不用這麼客氣,能幫著您幹點兒什麼,我心裏挺高興,您千萬別客氣。」
按理說,這件事應該就此結束,日後,我可以寫一篇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好作文,也挺圓滿的。想到可能就此與老人分手,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傷感,是因為覺得老人挺可憐需要我的幫助?是因為這位總是干乾淨淨、說話輕聲細語、禮貌待人的怪老人吸引了我?還是他的身影讓我想起我爺爺?我真的說不清楚,想到可能再也看不見他了,我心裏挺難受。
「小胖子,你怎麼不說話,那不舒服?」劉爺爺焦急的問。
「劉爺爺,我以後還能來看您嗎?」我有點兒哽咽地說。
「當然可以了!不過千萬別耽誤你的學習。」
我告訴劉爺爺,我學習特好,小學的時候還跳了一級哪。作業我一般都會在上政治課或聽報告時就做完了。為了證實劉爺爺真的同意我可以來看他,我孩子氣地耍了個小心眼兒,我說:「您給我買的糖,我不拿走,留著等我來了咱倆一起吃,行嗎?」他笑著說:「好!那你也答應我,別影響你學習,我身子骨兒硬著哪,還能照顧自己,你有空兒的時候再過來看我,好不好?」我也學著他的口氣說:「好!那您也答應我,您別把我當外人,有需要干的活兒,您就直說,好不好?」我們倆都笑了。
1976年我和劉爺爺認識三年了,期間除了參加學農勞動或學校活動外,每個月我至少上劉爺爺家一趟。他後來告訴我,他的家人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一些朋友也都過世了,他在製藥廠做倉庫保管員。
我覺得劉爺爺這人總是笑瞇瞇的,非常愛乾淨。他不太愛講話,做事井井有條,生活用品擺放的位置從來沒有變過,就連提水桶的提手兒都總是放在相同的一邊兒。開始時,我沒太注意,水桶隨便一放就得了,劉爺爺一定會趁我不注意時,悄悄擺好它。他也有奇怪的地方,他一年四季都穿著長衣長褲。笑的時候總用手捂著嘴。他從來不會與我對視,說話時總是看著自己的腿。
1976年7月28日凌晨,我被父母從床上直接拖下來,當時我還尚未完全清醒,就覺得地在上下跳動,走在地上好像在床上似的軟軟的。由於屋門怎麼也打不開,父親將屋門一腳踹開,我們衝出屋外。街坊們陸續跑出來,大地開始搖晃起來。院子裡的大棗樹嘩嘩作響,遠處傳來像打悶雷一樣的聲音。院門口的路燈搖晃著,電線稈子上的高壓線被抻得發出像琴弦似的怪聲,緊接著就停電了。院兒裡院兒外漆黑一片。地震啦!
快五點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劉爺爺,我向父母扯了個謊說是要看看同學,跑到劉爺爺家時,發現他還在屋裡沒出來,我一邊敲門一邊大聲說:「劉爺爺快出來!地震了,我是小胖子。」「小胖子,你快出去!我死不了,你快走吧!」劉爺爺好像帶著哭腔兒,我一著急將插著的門拽開了,由於當時已經停電又是陰天,屋裡黑乎乎的,我從窗台上摸著了手電筒,那是個插在自行車上用的,方形的電燈。打開手電筒時我被驚呆了,劉爺爺雙手捂著臉坐在地上,還把褲子尿濕了。我趕忙將他攙起坐在小木凳上,老人失聲地哭了起來。我趕快安慰他說:「您別害怕,別著急,我幫著您咱們趕快出去。」「謝謝你小胖子,這時候你還惦記著我,你家裡人都好嗎?你聽我話,你趕快走吧!我已經活夠了,我不出去,你趕快走吧!」
這個可憐的老人突然固執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我索性一屁股坐在籐椅上說:「好!您要是真不出去,我就坐在這兒陪著您。」劉爺爺終於同意出去了。「快!我幫您換身兒衣服,外邊挺冷的。」我邊說邊伸手要將他扶起,想著趕快幫他把濕褲子換掉。劉爺爺突然推開我的手,緊張地說:「不、不、不用!我自己來。」「都什麼時候了,您別不好意思了,咱得抓緊時間。」他雙手揪著褲子執意不肯要我幫忙,並催促我把籐椅先搬出去,他一會兒自己出來。為了能讓老人快出去,我只好讓步,先出去了。
天以大亮了,人們一字排列在胡同中間,大多數人都聚集到大馬路上。我在正對著院門口的地方放好籐椅。我想這個劉爺爺也真氣人,都什麼時候了,還死要面子,幫他換臊褲子,不就是讓他快點兒出去嗎!他還跟我急扯白面的。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他真的太可憐了,滿院子的人都跑光了,也沒人管他,也就是我還想著他。我覺得自己像個大英雄似的。
過了快十分鐘,劉爺爺才出來了,穿著他出門必穿的,整齊乾淨的套服:黑衣、黑褲、黑布鞋和一頂黑帽子外加一個大口罩。身上有著濃濃的藥皂味兒,真是個死要面子的怪人。
接下來的幾天,人們紛紛開始搭建地震棚,街道上也為孤寡老人搭建了集體住的地震棚,不管街道主任們如何勸說,劉爺爺說死了就是不去住。劉爺爺對我解釋說,他自己一人住習慣了,又有許多怪毛病,所以他那兒都不去就住在這裡。我和劉爺爺商量好,找了兩名同學幫忙,用劉爺爺床底下存放的大木板子,把木床架高,下面用木板鋪成了地鋪,建成了個室內的地震棚。
這天劉爺爺讓我看看隔壁有沒有人,我笑著告訴他,甭說隔壁沒人,整個院子就咱倆,說不定全北京就咱倆會在屋裡聊天哪!。他也笑了。「來!你坐下,我跟你說件事兒。」看見劉爺爺一臉嚴肅的樣子趕快坐下。劉爺爺語重心長地說;「你能冒死來陪我,可見你是一個重情講義的人,你將來一定前途無量。我告訴你個秘密,你要向我保證--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我保證」「好!我相信你。我以前是在皇宮裡工作,就是封建皇帝生活的地方。你現在知道了我是個反*革*命分子,你還願意幫助我嗎?」我當時是目瞪口呆,「皇帝」這個詞離我很遙遠也很神秘,但是「反*革*命分子」這詞我們每天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