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曲早已結束,只有我倆仍站在舞池中。
我猛然醒悟過來,忙將她送回座位。這時,又一支布魯斯開始了。我邀請她。兩人再次步入舞池。我準備接著往下講。她卻叫我先休息一會。我明白她不是叫我休息,而是要仔細揣摩我這個人。
他到底是什麼人呢?為什麼講這些呢?抓人、民主黨,這些都是真的嗎?他是個壞人嗎?好像不像。但為何知道這麼多可怕的事呢?為什麼要講這些呢?…她陷入沉思之中。唉,想也想不清楚,或許讓他講下去就會明瞭其中的一切。想到這,她帶著滿腦子的疑問,狐疑地偷瞥我一眼,說那你講吧。
首戰告捷。終究讓她接受下來了。如果她拒絕聽下去,我也只好另外再尋對象了。
我先講了幾句自民抓後的情形,但又覺得不妥。我說應該先描述一段景致。她笑了,沒有吱聲,輕鬆了許多。看來我的失誤倒贏得了她的些許信任。
夜,黑沉沉的,天幕上沒有月亮,只有一些星星奮力穿透黑雲,頑強地閃爍著微弱的光。夏日的微風似有又無,幽靈般游來蕩去,似乎在有意捉弄於熱浪中備受煎熬、萬分渴望輕風拂面的人們。
夜幕下一堵高牆壁立,一米多高刺蝟般長滿鐵刺的電網栽種其上。院子四角各有一座高大的崗樓,武裝警察荷槍實彈、二十四小時在上面巡邏。院內三幢四層樓房平列成三排,每棟樓的鐵門上都掛著一把大鐵鎖。窗戶、樓道,凡露空的地方都被鐵柵欄封死。
院內沒有一絲燈光,更無一絲動靜。
這戒備森嚴、死氣沉沉之所給人的第一印像似是軍事重地,但實際上其乃是一座監獄。這貌似闃無人跡之處總共關押著七百多名囚犯。
漢昌監獄位於省城的郊區,是該省勞改條件最好的監獄之一。其下有四個監區。我們看到的湖洲監區是其中較大的一個。該監區關押的囚犯絕大多數是十年以上的重刑犯,死緩和無期的比例在三分之一以上。
湖洲監區下設五個中隊。囚犯們分別在鑄造、金加工、石材、彩色門窗和副業中隊被強制勞動。四個工業隊中,鑄造中隊的勞動強度最大、工作環境最艱苦、人數也最多。每至換班,從鑄造車間走出來的全是渾身黑灰鬼魅似的人物;石材中隊的勞動強度次之;金加工和彩色門窗的勞動強度最小。但這兩個中隊的規模也很小,欲進入其中難度很大。只有那些背景硬、經濟基礎十分強大的囚犯才能在激烈的競爭中如願以償。
副業隊擔負著全監獄的蔬菜供應任務。由於在監獄外勞動,因而該中隊的囚犯都是刑期較短者。因為能與社會有所接觸,各方面都較活絡,所以儘管該隊勞動強度很大,也仍是其他中隊囚犯羨艷不已的地方。
自民來到副業隊已近半年。他參與組建反對黨的行為和所謂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引起了監獄從干警到囚犯的廣泛關注和興趣。儘管中共政權否認政治犯的存在,但他們卻並不在意中共的態度,交往中皆稱自民為政治犯。自民與干警一般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干警也大都對他很尊重。
自民與接觸到的部分干警經常探討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問題。其態度之鮮明、觀念之大膽仍一如從前。一些青年警察十分樂於向他請教與中共灌輸的截然相反的自由、民主、人權、法治的全新知識。
副業隊除一名干警年齡較大外,其餘幾人都在二十至三十五歲之間,與該隊囚犯的年齡結構相彷。
自民常說,「六四」屠殺徹底摧毀了共產主義虛幻的神話。人們對社會主義制度有了完全不同以往的認識,對所謂的正義和公理有了全新的看法。這就是為什麼民主人權活動人士能得到較為普遍的理解與尊重的原因。
樓層裡黑咕隆咚的,沒有一絲聲響。監舍門大開,裡面好像空無一人。床上依稀橫著一長條東西,似是睡夢中的人,但更像硬挺的殭屍。整個樓層像一座古墓墓穴,或是一間空曠已久的太平間。
吱呀一聲,牆上又開了一扇門,一條黑影從門縫中鑽出來。這低微的開門聲,劃破了極度的寂靜,在黑暗中似乎傳得很遠、很遠。
這影子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步入大廳。他先做兩次深呼吸,然後憋足勁昂首挺胸。「起床,」一聲拖得很長的厲嘯突然噴湧而出。此處這不啻於一響晴天霹靂。空氣中的每個分子都似被激活了一般,顫抖不止,好一會才停下來。
最後一幢樓房的三樓,燈突然一下子全亮了。犯人們慌忙穿好衣裳,爭先恐後地往廁所跑,都想搶早一些開始洗漱。一時間,腳步聲、碰撞聲、叫罵聲、嘩嘩的流水聲響成一片。剛才還靜寂得壓抑瘮人的監舍頓時喧鬧起來。
大廳裡的掛鐘正指向四點,副業隊的犯人這麼早起床已有十多天了。
眼下是副業隊一年中最忙的季節。囚犯們要盡快收完地裡的菜,重新犁地整地,將夏季的蘿蔔和包菜搶種上。
犯人們零散地坐在操場上,沒有人交談,大都抱頭打盹。只有一個人面向院子大門站立著。
儘管已進初伏,但凌晨的潮氣仍很瘮人。剛坐下時明顯感到有一股涼氣快速鑽入體內,似電流般在身子裡亂竄,犯人們不禁連打幾個寒噤。時間稍長,感覺麻木了,倦意才再次襲來。雖然他們也知道長久如此極易導致風濕病、關節炎,但連續的早出晚歸已使他們極度疲憊,他們根本已顧不上考慮因此而產生的不良後果,只想抓緊眼前的點滴時間多休息一會。
蜷縮成一團的囚犯活像母腹中的胎兒,顯得那樣脆弱、無助、弱小。人們很難將此情此景與他們在社會上坑矇拐騙偷搶殺等令人髮指的行徑相聯繫,憐惜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集合,快點,快點。」站著的人轉過身來大聲招呼道。
散坐在各處的犯人迅速在那人面前排成兩排。一輛自行車載著一個黑影悄然來到隊伍的前面。
「報數,柯笑。」騎車人將車傾斜,一條腿支撐著地面。
「報數」,站在隊列前的犯人立正下達口令。
「一、二、三…二十六。」兩排犯人迅速清晰流暢地報完數。
「怎麼少一個?嗯?!」騎車人不滿地問。
「媽個屄,差誰?都看看。」柯笑走近隊伍,在黑暗中睜大兩眼邊看邊說邊罵。
「麻木沒來。」隊伍中有人答。
「麻木,麻木。」柯笑連喊兩聲。
沒有回音。
「汪隊長,麻木沒來。」柯笑轉身向騎車人立正報告。
「還不趕快去找。」汪隊長不耐煩道。
柯笑飛快向樓上奔去。約五分鐘後又快速跑回來。
「報告--汪隊長。」柯笑兩腿筆直,上身大幅前傾,臉上現出十二分的恭敬,上氣不接下氣,「麻木--起來後--又睡著了--他馬上下來。」說完,他喘一口氣,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
麻木的身影在樓道口閃了一下。
「哎,他來了。」
「准要倒楣。」
「活該。」
「誰讓他遲到。」
……………………
囚犯們小聲地議論著。
麻木快步跑到隊列前立正。「報--告。」他聲音顫慄,兩腿直哆嗦。
「你媽拉個巴子。」汪隊長邊罵邊下了車,柯笑緊趕兩步上前扶住自行車。汪隊長一步三搖走向麻木。「老子回家洗漱好又來了,你卻還在睡覺。你好大的狗膽。」話音剛落,啪啪,兩記清脆的耳光聲在夜幕中響起。麻木一個趔趄,向後退一步,汪隊長緊跟上前,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在地。「媽的屄,給你長點記性。」汪隊長惡狠狠地說。
汪隊長重新騎上自行車,似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般向前揮手:
「出發」。
麻木左手緊捂著腹部,右手在地上用力掙紮著想站起來。
「莫給老子裝,快點趕上去。」汪隊長鄙夷地吼道。
「就為這個打人?」她問。
「是的。」
這時,又奏起了一支快步舞曲。我見她將信將疑正在沉思,遂決定不跳這支曲子,繼續往下講。
一個頎長的身影從隊伍後返身跑過來,將麻木從地上扶起。麻木緊捂著腹部,腰彎著,在那身影的扶持下盡力追趕著隊伍。
「自民--謝謝,」麻木艱難地說。
袁林極愛喝酒,而且不論多少,一喝就迷糊。其中自然有真有假。但人們卻很難予以準確地區分,因此人送外號「麻木」。
麻木原是一名蔬菜販子,生意做得不好不壞。說不好是因為他並沒有賺到多少錢,說不壞則是因為他時不時還能蒙對一、二種熱銷品種。
一次,一名勢跨紅黑兩道的極其跋扈的菜霸,要強行低價收購他從外地千辛萬苦販運回來的熱銷蔬菜。他先是再三哀求對方讓他自己做這筆生意,後又堅持按比市場價稍低的價格賣給對方。誰知那菜霸對他的要求根本不予理會,硬將蔬菜全部搶走。
長途販運蔬菜有時能讓人大賺一筆。但如果沒有經驗,進錯了品種,也會讓人血本無歸。這筆生意是袁林下狠心借了五萬塊錢進行的一次賭博。豈知寶雖壓對了,但最後卻仍然落得個雞飛蛋打的結果。
他到菜霸處討要本金也一再碰釘子。眼見自己滿懷的熱望變成了失望、甚至是絕望,他又氣又急又恨。最後,他實在忍無可忍了,一怒之下將菜霸捅成了殘廢。因情出有因且是投案自首,他以故意傷害罪判刑三年。
他常嘆息自己沒錢。他說:如果當時有錢,最多也只會判一年,也可能根本就沒事。每談到這,他賊亮的老鼠眼就會黯然失色。
再過兩週,他就將刑滿釋放。而早在一月前,他即已進入發情公牛般的亢奮狀態。近幾日他雖感身體不適,但仍然異常興奮,似著魔般說笑不停。他多麼希望能平安捱過這段最後的苦難日子,喜迎新生命的開始啊。卻不料樂極生事,出了這麼個小插曲。
四週一片漆黑,間或的一、二聲蛙鳴更顯夜的寂靜。隊伍中異常安靜,只聽得見唦唦急促的腳步聲。
從監獄到菜地,步行約需二十分鐘。
剛才的一幕再次提醒囚犯們,這是忍辱受屈之地,這是吃苦受累之地,這是人身安全沒有保障之地,這是人格尊嚴遭受踐踏之地。大家心頭都沉掂掂的,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
菜地四周用鐵絲網和磚牆與外界隔離,總面積約一百二十畝,耕種面積大約一百一十畝。這裡除了農藥、水泵、化肥的使用使生產呈現出些許現代氣息外,基本的耕作方式和工具同一千五百年前沒有任何區別。
一號地面積有二十多畝,是菜地中最大的一塊田。黑暗中其似乎一望無際般遼闊。但只要白天到過這裡,就知道這只不過是迷惑人的假象。但人們也不得不驚嘆這是一個多麼巧妙逼真的騙局呀。
生活中我們有太多次陷入卑鄙無恥荒唐的人為欺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