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關村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到處都是大字報。昔日文質彬彬受人尊敬的學者、專家,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喪魂落魄的「牛鬼蛇神」、「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的殘渣餘孽」等等,掛牌、遊街、示眾,被「一腳踩在地上」,還要「永世不得翻身」。身穿草綠色軍裝的紅衛兵,揮舞著軍用皮帶,耀武揚威地從街上走過,他們大多數是不諳世事的中學生,居然把打人視為是可以稱雄於世的「革命行動」。每一個單位都出現了紮著紅袖章的「造反派」。數學所當然也未能倖免。當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湧向陳景潤,把他當做「寄生蟲、白痴、傳染病患者」揪出來的時候,他茫然不知所措,一雙疑惑的眼睛瞅著這群瘋狂的人們:世界,怎麼了?人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平時不過問政治的他,政治毫不留情地來過問他了。而且,如此的嚴酷,如此的不容商量。這是一個極端蔑視法制、真理、事實的時代,幾個人、十幾個人或有一小夥人認為你是什麼,便可以隨便給你羅織罪名、上綱上線到嚇人的程度,給你戴上一頂頂帽子,你無法申訴,也無處無人聽你申訴,只好認了。不知有多少正直的靈魂,受到無端的鞭笞,以至扭曲、變形,甚至毀滅。毫無人性地蹂躪人格、尊嚴是極端殘酷的。
數論王國中縱橫馳騁的瀟灑騎士,在現實世界中被醜化為一錢不值的垃圾,昔日的輝煌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甚至連極為神聖的哥德巴赫猜想也遭到莫名的褻瀆:批鬥陳景潤的人唾沫橫飛,用最時髦的「革命」性的語言宣布:讓哥德巴赫猜想見鬼去吧!(1+2)有什麼了不起!1+2不就等於3麼?吃著農民種的糧食,住著工人蓋的房子,有解放軍戰士保護著,還領著國家的工資,研究什麼1+2=3,什麼玩藝兒?偽科學!
最令陳景潤不解的是,說這種話的人不是不懂數學、數論的人,他們明明知道數學,且研究頗深,對哥德巴赫猜想這道代表世界數學水平的名題,更是瞭如指掌。然而,卻故意這麼誹謗他,醜化他,這些人莫非是瘋了?
西方的社會學家以人有人性和獸性的兩個截然不同的側面,來解釋這種非常時期的荒唐。實際上,這是「文革」時期極「左」思潮氾濫成災的結果。整個社會權力的失控和在極「左」思潮煽動下私慾派性的惡性膨脹,幾乎使所有的真理都受到顛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陳景潤怎能逃脫這場劫難?
一身清白的陳景潤,徐遲曾這樣描繪他:「他白得像一隻仙鶴,鶴羽上,污點沾不上去。而鶴頂鮮紅;兩眼也是鮮紅的,這大約是他熬夜熬出來的。」這是詩人深情的禮讚,嚴峻的現實是,美麗的仙鶴正經受著無情的討伐!
他是屬於室一級的「牛鬼蛇神」,外出時,必須自己挂好造反派賜給他的牌子。那是一塊二尺多長一尺多寬的三合板,上面用墨寫著他諸多的罪名,一根細繩拴著,牌子不重,但是,那惡意的誹謗和邪惡的侮辱,卻如沉甸甸的大山,壓著身體瘦弱不堪的他。去食堂買飯,也要掛著。回來時,陳景潤把牌子摘下來。精於計算的他,偶然發現了牌子的特殊用途,恰好可以用它遮擋從窗外射來的陽光。他用那臺舊的收音機抵住牌子,擋在窗前。屋內,居然顯得溫馨了許多。高貴的數論已經被人踐踏得不如一張草紙了。但陳景潤像痴心不改的戀人,一如既往地戀著它。此時,他已搬到那間刀把形的六平方米的「鍋爐房」中,沒有鍋爐,凸起的煙囪佔了一個顯眼的位置,進門的左側,正好放一張單人床,一張斷腿的凳子橫著放倒,正好坐人,床,就成了書桌了。他伏在床上,仍然算他的數學。1966年6月,雖然發表了他那篇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2)的論文,但他知道,證明過程還有許多不足:過於冗雜,不簡潔,還有失之偏頗和不甚明瞭之處。彷彿是上山的路,他上了峰頂,但路線尚不清晰,他要進一步完善它,化它。窗外,門外,濁流滾滾,囂聲震天,陳景潤揩乾了臉上被啐的唾沫,深埋所受的創傷,仍是鑽研他的數論。「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不得不佩服和讚嘆陳景潤那已是痴迷得無法自拔的精神。
當運動深入發展,目標逐漸轉移到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新階段以後,陳景潤漸漸被狂熱的人們忘卻了。因為,較之於諸如國家主席劉少奇、前國防部長彭德懷和北京市委書記彭真等大人物,陳景潤真的算不上什麼。他開始把牌子提在手上,一手拿著碗,一手提著那塊牌子,見沒有人為難他,慢慢地,那塊牌子便靠在窗前,只發揮它遮擋陽光的應有作用。他終於明白了,他也可以「自己解放自己」的。
狂潮奔湧,難得有片刻的寧靜。已是傷痕纍纍的陳景潤,經常處於心驚膽顫的心態之中。此時,數學界的泰斗華羅庚受到嚴重的衝擊,他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大學閥」,家被抄了,而且被「揪」到數學所進行批鬥。內行人整內行人是很可怕的,某些人特地逼華羅庚的學生去批鬥他,他們自然知道陳景潤和華羅庚的特殊關係,於是,一次次地要陳景潤「站出來」,去揭發批判自己的恩師。陳景潤堅決不做傷害華羅庚並有損於自己人格和尊嚴的事,他恪守「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古訓,拒絕了那些人的無理要求。他對自己的恩師尊敬有加,且在形勢異常險惡的情況下,也不改自己的初衷。陳景潤在政治上,對於誰好、誰壞,心裏有個譜,且決不做違心的事。據陳景潤的老師李文清先生回憶,「四人幫」曾多次要陳景潤寫大字報揭發鄧小平,威脅,利誘,逼迫,曾使他幾次差點試圖自殺。他最終還是堅持原則,不寫一個字。「文革」大亂,暫時的寧靜之後,是越來越無法收拾的混亂,某些人借對華羅庚批鬥的逐步升級,妄圖再次加罪於陳景潤,要華羅庚「坦白」為什麼要將陳景潤在被當成「白旗」拔掉之後,又將陳景潤調回數學所,華羅庚態度同樣十分鮮明,拒不回答這一問題。陳景潤曾被帶著去參加批判華羅庚的批鬥會,他看不慣那種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場面,乘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溜了出來,跑了。這種特殊的反抗形式,當然很可能給他帶來更大的災難,但心地純潔容不下半點污穢的他,寧可玉碎,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陳景潤從此變得更為小心謹慎了,輕易不出門。他最要好的朋友林群院士是他的老鄉、同學,但不在一個研究室,平時,也難得有太多的接觸機會。陳景潤不善於申訴,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是忍著。數論,哥德巴赫猜想,是他生命中最忠實的旅伴。他把房門關得緊緊的,用沉默無言築起一道馬奇諾防線。喋血跋涉,需要超人的意志和韌性,小屋中,他幾乎幻成了一幅凝然不動的油畫,一座巋然堅毅的雕塑。
儘管如此,厄運之神還是不肯輕易放過他,一場更大的災難,伴隨著社會的大亂,向只求一隅寧靜的善良人,露出了可怕的獰笑。
跳樓
歲月如水,幾乎洗盡了發生在這裡驚心動魄的一幕。
中關村88號樓,淺綠,帶灰,五層的鋼筋水泥舊式建築,式樣陳舊,如今,是中國科學院研究生分部。莘莘學子雲集京城,正編織著對未來如花似錦的憧憬和夢幻。
沿著幽幽的階梯上到三樓,是一家裝備現代化的微視公司,穿著入時的姑娘,端坐在電腦前,正聚精會神地操作,問及「文革」時發生在這裡的事情,一個個搖頭三不知,彷彿是聽「天外來客」的神話一樣。畢竟已經過去29年了,超過了四分之一世紀,風雨可以剝蝕山崖,時光怎能保持那不堪回首的記憶呢?人去樓空。陳景潤那間六平方米的住房,已是空無一物。門鎖著,依稀鎖住了封存在經歷了那段銘心刻骨日子的人們腦海中帶血的記憶。
事情發生在1968年9月底,具體的日子,連許多當事人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陳景潤像往年一樣,早早地戴上了那頂棉帽,穿上了那件看去松鬆垮垮的棉衣。他身患多種疾病,身體太差,又缺乏營養,十分怕冷。有好心人看到陳景潤一臉菜色,曾經提醒當時的掌權者,要注意,不要發生讓陳景潤一個人死在屋子裡,而人們還不知道的悲劇。從外表看去,飽經折磨和艱辛勞作的陳景潤,似乎像風前殘燭,生命之火,已經經不起任何的摧殘和打擊了。但那些心腸如鐵石的人們,連哼一聲也不屑,他們的邏輯可以用得上當時的一句時髦的語言,讓他自生自滅吧。倘若真的如此,也算是陳景潤的幸運了。「樹欲靜而風不止」,人們愛用這句諺語,陳景潤這棵已是病懨懨的樹,連最後希望寧靜活下去的權利,也被殘忍地剝奪了。
事情是由陳景潤的房子引起的。當時,數學所揪出一個姓曹的女同志,把她打成了「牛鬼蛇神」,無處關押。造反派中的人看中了陳景潤住的這間小屋,怎麼辦呢?於是,就準備採取「革命行動」,再一次把陳景潤打倒,關進「牛棚」裡,這樣做,就可以達到霸佔陳景潤的小屋,解決關押那位女性「牛鬼蛇神」的問題,又可以讓陳景潤再一次「觸及靈魂」,一舉兩得,且冠冕堂皇。
陰謀很快付諸行動。曾經同樣神遊於數學王國的那部分人們,紮緊了腰間的皮帶,幻成了一群打手,任何的偽裝,都不必要,也不必宣布陳景潤的「罪狀」,而是乘著夜色,扑向陳景潤。想當年,陳景潤在數論的蒼穹裡駕著雲頭,飛翔得何等飄逸、自如,讓其他人望塵莫及,有了光彩照人的他,其他人便自感形穢,他幾乎差一點把其他人掃地出門,而今,終於輪到將他掃地出門了。學術水平上的競爭被權力、派性扭曲為可怕的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時,不幸悲劇便接踵
而至了。
彭,彭,--強烈的擂門聲,驟然響起,撕心裂肺。一臉驚惶的陳景潤被一湧而入的造反派圍住。他想申辯,他不知道犯了什麼過錯,更不明白命運和人們怎麼老跟他過不去。但一切都晚了,幾個手腳敏捷的打手,已經掀開了他的床板,下面全是草稿紙和手稿,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符號、定理、演算推理過程,這是陳景潤一生的心血,是向哥德巴赫猜想喋血跋涉的真實記錄,是未來數論輝煌大廈的雛形,是一個五官發育已見眉目的嬰兒!是比陳景潤的生命還要珍貴的瑰寶!陳景潤奮不顧身地扑過去。寧為玉碎!他下了死決心去保護它們,身體瘦弱的陳景潤不知從哪裡來的勁兒,頃刻之間,就成了威武不屈的勇士!「還在搞這些死人、洋人、古人的東西,還在搞封、資、修,你想復辟麼?罪證如山,罪證如山!」那些「內行」的人們一邊罵,一邊奮力撕毀這些草稿紙和手稿。
人們妄想毀滅它!蛘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