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變法過程中,譚嗣同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從菜市口邊緣全身而退。
第一次機會來自於父親。1898年9月5日,光緒帝授譚嗣同四品「軍機章京」,當時其父譚繼洵已升任湖北巡撫。對於譚嗣同的處境,一生為官的譚繼洵自然洞若觀火,他曾三次去信對譚嗣同曉以利害,命其退出變法,以避「殺身滅族」之禍。對父親的規勸,譚嗣同毫不妥協。
第二次機會來自於梁啟超。袁世凱告密後,9月21日慈禧發動政變,囚禁光緒皇帝,臨朝「訓政」,下令逮捕維新派。大勢已去,梁啟超勸譚嗣同一起出走日本。譚嗣同執意不肯,他對梁啟超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
梁啟超避居日本使館之後,日本使館方面表示可以為譚嗣同提供「保護」,這是最後的機會。譚嗣同堅辭不受並傲然宣稱:「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1898年9月24日,譚嗣同在「莽蒼蒼齋」被捕。四天後,譚嗣同在菜市口法場就義,同時遇害的還有林旭、楊深秀、劉光第、楊銳、康廣仁,並稱「戊戌六君子」。
譚嗣同平素喜歡結交豪俠,作風血性義氣,但其視死如歸的氣概絕非出於江湖之勇。如果說譚嗣同走上菜市口之前還有什麼牽掛,那也就是後人們是否為他的鮮血所激勵了。在刑部獄中他給梁啟超的絕筆書中寫道:「嗣同不恨先眾人而死,而恨後嗣同死者虛生也。嚙血書此,告我中國臣民,同興義舉。」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聽著譚嗣同在菜市口法場上氣壯山河的遺言,圍觀的群眾心裏是怎麼想的呢?
傳說宣武門箭樓下吊橋西側原立石碣,上書「後悔遲」;而菜市口附近有一牌坊,上書「國泰民安」。從刑部大牢到菜市口的途中,譚嗣同應該都會看到,而「後悔遲」與他無關。
譚嗣同的生所與死處竟近在咫尺,想來1898年9月18日夜,譚嗣同獨自到法華寺爭取袁世凱支持,必定曾路過菜市口。現在沿菜市口大街右手往南,離菜市口幾十步遠的路邊高坎兒上,有一簇綠油油的瓜架,瓜架後就是落寞的譚嗣同故居--瀏陽會館「莽蒼蒼齋」。沒理由進去,那裡現在是私人住宅。
菜市口路南的米市胡同中,南海會館康有為故居還在,門面氣派得很,想來當初廣東既得風氣之先,也已比較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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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解說滿清權謀的影視、文藝作品有如過江之鯽,情節大都像一場以不同皇上為黑哨的比賽,一干人等誰能逃過菜市口並把對方送到菜市口,誰就是勝方。對某些人物的戲說大概可以不介意,但對菜市口卻輕浮不得---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的一腔熱血就灑在那裡,僅此一點菜市口就是沈重的。
1644年清順治帝「定鼎燕京」,君臨天下,菜市口隨之成為京城法場。菜市口之所以有此「榮幸」,全拜其繁華所賜。早在唐代,菜市口所在的廣安門內大街(時稱檀州街)就是幽州城的鬧市,據考證金代將領兀朮的宅邸也在這條街上。
清朝修建鐵路之前,外省人士進京主要有兩條路:京杭運河沿線諸省人士經運河,過通州進京;京漢路沿線、西部諸省人士過盧溝橋,由廣安門進京,後者佔外地進京人員的七八成。進了廣安門,迎面就是菜市口,此地自然客棧會館雲集,商鋪茶樓林立。
「爵人於朝,與士共之。刑人於市,與眾棄之」(《禮記.王制》),鬧市做法場的歷史在中國很悠久,清朝只不過是延續傳統罷了。
菜市口太有名了,以至於有人說明代英烈于謙、袁崇煥的就義地點也在菜市口,事實上明代北京的法場是西四牌樓。南宋末代名相文天祥的就義地點叫柴市口,有專家說柴市口就是菜市口,只是後來音變;再則菜市口向南,曾經對著的胡同剛好叫丞相胡同,應是以文丞相得名。這種說法是有疑問的,也有專家考證元大都的柴市口是東城區的交道口;丞相胡同之說更有以訛傳訛之嫌:在清末光緒時代的「詳細帝京輿圖」上,丞相胡同還叫繩匠胡同,後來才陸續改名叫神仙胡同、丞相胡同、菜市口胡同。
所以菜市口作為法場的歷史還是從清朝算起較為確鑿。
「宣武門外大街南行近菜市口,有財神會館;少東鐵門有文昌會館,皆為宴集之所,西城命酒征歌者,多在此,皆戲園也」。(楊懋建《京塵雜錄》)
「薄暮過西市,踽踽涕淚歸,市人竟言笑,誰知我心悲?此地復何地?頭顱古纍纍。碧血沁入土,腥氣生伊蹶。……」(清末翰林院編修許承堯《過菜市口詩》)在不同的前人眼中,身兼法場與鬧市二職的菜市口也有不同的風貌,這裡曾有熏風,更有血雨。
今天和昨天
比起CBD、亞運村來,今天的菜市口已明顯落寞,但也不乏升騰景象。十字街頭車來車往,匆匆忙忙;密密麻麻的電線在天上糾纏不清。
十字街頭的四個角,有兩個角在忙著拆改建:西北角沿線正在拆除舊民房;西南角「菜市口移動通信樞紐樓」行將竣工,是一座銀光閃閃的大廈。東南角的舊房形貌低矮,是菜市口文化用品商店,估計拆除是早晚的事兒;東北角以黃金首飾聞名的原菜市口百貨已人去樓空,等待招租,樓頂「國際傳媒大道」廣告牌預言著宣武門外大街未來的輝煌。如今的菜市口不過是北京的一塊普通工地,為了不落後於北京的崛起速度,忙得熱火朝天依然嫌慢。
西北角的一個胡同裡,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正蹲在地上,用一把飯杓一樣的小鏟子疏通胡同裡的地溝,他說自己77歲了,打小就住在菜市口,原來菜市口是丁字路口,南北向的宣武門外大街向南,截止於西側的廣安門內大街和東側的騾馬市大街。丁字路口向南原本是狹窄的菜市口胡同。近幾年大街才向南一頭紮下去,菜市口胡同改叫菜市口大街了,丁字路口也改成十字路口了。
菜市口早已物非人非,拿著清末的「詳細帝京輿圖」尋覓菜市口昔日模樣,十足是在刻舟求劍。「刑人」的具體地點在哪裡呢?地點是肯定不會消失的。
原以為找到鶴年堂就算是找到法場了。鶴年堂藥店太容易找了,十字街口向西十餘米,夾在「小肥羊」和「李老爹香辣蟹」之間。
清朝時菜市口「刑人」就在鶴年堂門前。前一天晚上,刑部官員會通知鶴年堂掌櫃準備酒菜;第二天,就著鶴年堂門前的騎樓搭好席棚,擺好案幾,是為監斬臺;犯人從刑部大牢押出,出宣武門,一路向南到菜市口,跪到鶴年堂門前。瞬間法場就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懷著各種各樣的動機等著看殺人。當時菜市口丁字口的三條土路都很窄,能夠看得清殺人場景的充其量也就是幾百人。
眼前的鶴年堂是座二層小樓,灰磚灰瓦,飛檐斗拱,「鶴年堂」的招牌字體古拙雄渾,但鋁合金的窗戶怎麼看怎麼透著新鮮勁兒。店員說:「現在這個鶴(北京土音:豪)年堂原來叫西鶴年堂,是鶴年堂的分店。老鶴年堂拆了以後,西鶴年堂這才叫鶴年堂。老鶴年堂在騾馬市大街鐵門胡同西邊一點,現在是菜市口百貨。」
鶴年堂已不是原來的鶴年堂,法場當然不在這兒。
找到了鐵門胡同。胡同裡的老者驗證道,老鶴年堂確實就在鐵門胡同西邊一點。法場確定無疑了,就在菜市口百貨南門、臨近鐵門胡同的地面上。
「左側橫短垣,茅茨復離離。此為陳屍所,剝落牆無皮。右側堅長稈,其下紅淋漓。」現在這裡只有紅磚鋪就的人行道,向南一點是騾馬市大街輔路,看看鐵門胡同,看看胡同口的吳裕泰茶莊,看看大街南面的米市胡同,《過菜市口詩》中描寫的景象簡直就像是海外傳奇。古人尚且能為文天祥、于謙、袁崇煥建祠,菜市口法場是否應該樹立一個六君子殉難紀念碑呢?
熏風不只是現在,即便回到作為法場的年代,菜市口也多以「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風貌被人提及。
除了前文提到的鶴年堂和吳裕泰茶莊,當年菜市口附近的老字號,僅賣剪刀的就有「王麻子」、「老王麻子」、「真王麻子」、「老汪麻子」。另外還有以饊子麻花著名的南來順飯莊;米市胡同裡有最早的便宜坊烤鴨店;北半截胡同南口有魯迅多次招待賓朋的廣和居飯莊。
老作家許欽文1930年代的散文《菜市口》,菜市口仍是一派繁盛景象:「即使到了半夜過,南半截胡同裡賣果兒冰糖和油硬麵餑餑的叫聲仍然不時可以聽到」,「……中秋節的前幾晚……賣水果和兔二爺的攤子是這樣的多,從丞相胡同的口子一直擺到北半截胡同,簡直不留一點空地。」
清朝曾在北京活動的人文、政治名流,與菜市口不沾邊的恐怕沒幾個。
北半截胡同有譚嗣同故居,南半截胡同有魯迅故居;米市胡同,李大釗、陳獨秀曾創辦《每週評論》,更有康有為故居。僅原菜市口胡同,就曾住過曾國藩、左宗棠、龔自珍、劉光第、蔡元培;秋瑾曾在胡同內的女學堂擔任教習,李大釗曾在胡同內創辦過《晨鐘報》。名人們的故居緊密相鄰,又都與菜市口近在咫尺。
他們斷然不是衝著法場這個由頭住到菜市口的,但他們中確實出了如此之多的願為中國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
「刑人於市」,並不妨礙「大隱隱於市」,菜市口不乏風雅。歌舞宴飲場所自不待言,原來菜市口的財神會館、文昌會館都以戲樓著名,湖廣會館也離菜市口不遠,戲樓至今仍在使用。紀曉嵐的閱微草堂雖然已出菜市口地界,但離菜市口並不遠;而曾被魯迅譏為「有幫閑之志,又有幫閑之才」的李漁也曾在菜市口附近居住;1899年秋,清國子監祭酒王懿榮在鶴年堂藥店發現甲骨文,無疑也是菜市口的一件文化盛事。
古老的四合院和街巷,讓人難以割捨,而現在老字號只剩下鶴年堂和吳裕泰茶莊了;菜市口胡同沒了,南半截胡同、米市胡同還在,尚有一些前朝遺韻。也確實,四合院居家擁擠,破敗不堪。拆與不拆,心情矛盾。
現實的菜市口讓人感懷的是滄桑巨變,文字中的菜市口才能使人感覺到鮮血從地下汩汩湧出,流進心裏。從這個意義上講,把菜市口當作「無形文化遺產」看待也許更貼切些。
規則與潛規則
追思菜市口,是因為那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