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在成天思念難耐卻又無所適從的胡思亂想中,我曾突然想起《竇娥怨》中的二句唱詞:「天啊,你錯堪賢愚何為天;地啊,你不識好歹枉為地?」而我的若望正是普天下公認的賢達、善人,是我們民族的好兒子。他一路走來,是那樣地辛苦,那樣地安於清貧……近來,不就是肺部有點不適麼?何至於竟在短短的十六天內,便送他走到了人生的盡頭?蒼天,你當真是有眼的嗎?
與夫君相愛三十三載,共度二十二個春秋,可以說,回首往事,我真的並無遺憾。一九六八年,正值舉世大瘋狂的文革初期,老伴就像魯迅那篇「自嘲」所形容的,正處在「運交華蓋」的窘境之中。而我偏偏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他。是毛澤東這個獨裁者才「逼迫」我們成為「涸轍之鮒」,而且「相濡以沫」。當然,從另一層意義上說,我倆雖是「狹路」想愛,卻愛得是那樣地旁若無人,愛得是那麼地投入和真摯,毫無顧忌。好心的世人只能為我們捏著一把冷汗。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王某人大我二十歲,還有七個孩子,又是老牌右派,「現行反革命」……在那個談虎色變、人人自危、家家惶惶不可終日的歲月裡,像王某這樣的人,理應避之唯恐不及,我卻何苦要投懷送抱,真情如許?我承認,同若望相愛,確實好辛苦,尤其是在他突然被隔離審查,後來又無限期坐牢的日子裡,那種愛而不棄、卻又擔驚受怕的痛苦,真是很少有人能夠體會得到的。更何況,我還要學會當「兩面派」,表面上繼續做一個獨身主義者,將對一個「反革命分子」的真情和深情藏在心底,白天隨同事們一起跳「忠字舞」,晚上則偷偷地寫日記,對自己訴盡離愁。那時,每當我默念陸游的詩,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背誦著「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的詩句時,豈止是淒涼之情油然而生,而且淚水便緩螈刻模糊了我的視線。不過那個時候,心裏雖然痛苦,但總是滿懷期待,堅信他必能回到我身邊,縱然是五年、十年,我也一定會等下去。在度日如年中,我曾想起一首歌。這首歌的歌詞就是:你可知道我愛誰?心上人是哪一位?比你溫柔一千倍,比他可愛一萬倍,一點也不虛偽,受到了創傷不流淚,愛的路上不徘徊,像急流中的魚兒永遠不氣餒,真叫人敬佩……而我就是懷著看似渺茫的期待,直到門前的桃花已經開過十次,我終於等到了他的歸來。那一刻的幸福,真不是我能夠用言語來形容的……
後來,我們來到了舉世嚮往的美國。他,雖未給我榮華富貴,卻給了我人生最珍貴的自由,也給了我不平凡的生活經歷。過去,他為了自由,敢於抗爭,不怕迫害;而今,他為了自由,又能寧守清貧,安於寂寞。在海外,雖然連外人都常為他有「虎落平陽」的感慨,他卻豁然大度,不失方家之風度。他唯一憎恨的,便是那「灑向人間都是淚」的極權統治者。為此,他始終如一,身體力行,用他手中的那一枝筆,為深受苦痛的人民吶喊,向冥萬不靈的統治者投槍,從不懈怠。他,真正是實踐了「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的風範,滿懷正氣,一身風骨。流亡美國的漫漫九年中,他不論嘗盡何種「苦藥」,面對何種小人,都從未失去過忠厚、慈祥的長者風度。 八九年「六.四」之後,老伴曾最後一次坐牢。熬出獄後,面對岌岌可危的離休工資,我甚感惶恐,老伴卻對我說:「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要麻煩兒女。如果需要,我會拉著你的手去討飯」。來美後,歲月無情,老伴日見其老。我曾對老伴說:「壽大(他的小名),你已屬高齡,但我總希望你能越過九十大壽。人身有五大系統組成,缺一不可。依我看,你的呼吸系統是你最薄弱環節。我已注意到,今年以來,你感冒過兩次,第一次僅服感冒片即癒,第二次服用了大量的抗生素方才好轉,現在即將夏去秋來,你要特別防止感冒。從今年九月起,洛特絲的孩子全都上學,我將減少工作時間,多在家陪伴你。只要我們不追求什麼豪華的生活,讓你每晚都能享受酒菜下肚樂呵呵的快樂,我還是能夠做到的。你知道麼,現在該輪到我來說,如果需要,應該由我拉著你的手去討飯了,這就是我們夫妻間的公平責任。不過,在美國,我們不必步行討飯,我們還會保留一輛二手車,一來接送你繼續關心祖國大業、聲援國內受迫害的同胞,二來載你觀光,再就是無法可想時,再載你去尋飯吃。所以,即使你就要九十高齡,也不用發愁」。而他呢,卻依然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做夢也未料到,老伴從住院到病故,才十數天。這對我,真正是晴天霹靂,當頭一棒。我痛不欲生,幾乎精神崩潰,常有萬念俱灰之痛。這個時候,是相識和不相識的國際友人,還有,就是我的同胞們,向我伸出了溫暖的手。先是孝子孫博士給我免費送來了價值昂貴的華陽復方中草藥;施女士則奉送京劇錄像帶為老伴送行,因老伴最愛京劇;皮膚科專家崔醫生又分文不收地為我切除了臉上的大皮疣;某電臺的林小姐及駱女士則接我去首都華盛頓小住,為我分憂;南卡的王小姐更是親自接我去她家,讓我在她那優美的環境裡散心、解悶;還有多倫多的陳小姐,美國科技教育協會的翁老師,澳大利亞的楊夫人,都先後來電,熱誠邀我前往他們那裡去改變環境,調適心態……當我真正開始了孤獨的日子時,有一位好友阿華,因遺憾自己未能在若望生前與他謀面,而趕來看我,並且給我帶來了那一首《海鷗》之歌。這首歌的歌詞是:「海鷗飛在藍藍的海上,不怕狂風巨浪,飛著翅膀,看著前方;不會迷失方向,飛得愈高,看得愈遠;它在找尋理想,我願像海鷗一樣,那麼勇敢堅強。」阿華說:「我想像中的王老,就像海鷗那樣,只是他直飛天國──理想之國去了」。真的,一個人能在身後給人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此生足矣。我為老伴自豪。也許,這才真正是他留給我的最大安慰。
我們的房東獲知老伴去世,送了奠儀,並參加了追悼會。不久,他們堅持要收回租房,我也只好尊重他們的意願,想方設法去租賃新居。然而,問題來了。因中共不讓我名正言順地捧著亡夫的遺骨回歸故土,所以,我只能讓老伴的骨灰盒陪伴著我──這對美國人而言,他們根本無所謂,而華人就比較忌諱了。再說,當我正在一籌莫展之時,卻突然想到,當年我買汽車正是為了支持若望的理念,如今,若是萬不得已,我就將骨灰盒放於車內,讓他每天跟我同來同往,老伴雖因此而不得安寧,但他一定能夠理解我的苦心。只要我活著,那就讓老伴跟我一起流浪漂泊吧。這樣也好,因為他能夠永遠呆在我的身邊。萬般無奈之下,我正這樣想著,前面說的那位王小姐,因發現我住房發生困難,竟然當機立斷,立即貸款,僅花了兩天的功夫,就為我在紐約購買了一套公寓。此時此刻,我突然意識到:羊子雖然痛失老伴王若望,但人間灑向羊子的,卻處處都是關愛。
世上不幸的未亡人何其多,而像我這樣幸運的未亡人有幾多?所以,儘管憶亡夫難免淚汪汪,而我卻內心知足,充滿感恩、感激和感謝的心情。我知道,這都是因為人們充分理解老伴「生的價值和死的榮耀」。他們灑愛於羊子,其實是他們認同老伴「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美德,認同老伴歷來為人所稱道的凌凌風骨。因他的去世而形成的空前凝聚力,正展現了老伴全方位的魅力所在。我呢,則成了意外的受益者。這,豈不是老伴留給我的另一筆凝聚了人間之愛的精神遺產麼?誠然,面對老伴的遺像,看著老伴所觸摸過的一品一物,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我的淚水,雖依然滿含著傷心和苦澀,卻已經是深懷著滿足了。
寫到此處,我不由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在2001年感恩節的前一天。那一天,他拉著我的手,哭著要我不要去上班,我只好帶他去上班。第二天,我因考慮到,萬一老伴得的是肺結核,再去孩子們家恐不合適,因此,我表示我會很快回家,希望他在家等我下班。不料,他怎麼也不願單獨留在家裡,我實在心酸極了。幸好,又是這輛車,在為難時刻救了我的急。那時,雖然已是初冬季節,我還是建議他躺在我的車裡,我則不時地從孩子家走出來看他一眼。而他只要一見我走了出來,頓時,他就像個沒病人似的,馬上便從沙發上一轂轆爬起來。老闆洛特絲(Lotus)和朋友梁女士,去車旁問候他,他還想站起來招呼她倆。她倆見他如此虛弱和消瘦,連忙要他安臥車內。洛特絲因於心不忍,立即付了我全天的工資,讓我陪著老伴回家了。當時的情景,如今回憶起來,竟令我痛哭失聲。因為,誰能想像: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一個有頭有臉的中國作家,本該安居在家,頤養天年,任兒孫繞膝,其樂融融。而如今,卻客居異國,為了我能上班養家,雖然病魔纏身,卻裝作健康,孤獨在家忍受熬煎,到了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才會哭喊著不准我去上班,才甘願屈身躺在車內,跟著我去謀生。此情此景,真是何等淒涼……」然而,他卻至死也沒有向國內的統治者乞降乞饒。
在與我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中,從不求人的老伴,竟於感恩節前,要求我呆在他的身邊,哪兒也不准我去。當時,我心想,他也有依戀我的時候,這真使我感到自豪和滿足。只是,我卻不明白老伴這已是在悄悄地向我告別。我原準備讓他一直對我依戀下去,讓他依戀個夠。可現如今,他竟已經帶著無奈、遺憾和無限的依戀,惆悵地離開了我。我想說的是,再偉大、再堅強的人,總也有軟弱的時候。在親愛者面前,該示弱時,千萬不要刻意克制,否則,一旦永別,會給活著的人留下永遠的痛。
近日,我造訪了爾品,因為他是老伴生前的忘年交。老伴臨終前,他曾每隔一天去看望一次。老伴曾對他說:早在一年多前,自己就感到健康大不如前了。這使我大吃一驚。當著爾品的面,我止不住淚水直流。一年多來,我的感覺是,老伴一直健康良好,聲音洪後,唱京戲有板有眼,中氣十足,走路像個中青年。要不是張學良過世,我還不一定想到要為老伴做全身體檢。直到十月中旬,他在《黃花崗》創刊發行會上發言時,雖然人極消瘦,但也還不像個病人呀。然而,仔細一想,其實已有跡象。因為前幾年,他還曾斬釘截鐵地說,不僅要看到鄧小平去世,還要爭取活過老鄧;後來,當我要他以張學良為榜樣,做個長壽計畫時,他只說先定二年再說。當時我雖說他保守,卻並未細究他為何保守。唉,只怪我粗心,沒有注意到他實際已在衰弱的軀體。八月為他做體檢時,我還以為自己想得挺超前呢。然而,老伴卻顯得不情願跟我去醫院體檢。等到病入膏肓時,我曾問他:「為何當初領你去體檢時,你很不樂意呀?」他卻說:「要是查出來有病,我們治療得起嗎?」彼時彼刻,除了心酸和眼淚,我還能有何表示?還是印證了孩子們的話:爸爸從來天塌下來自己擔。
我必須振作起來,向廣大讀者朋友表示一個心願,那就是: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因為中共的破壞和洗腦,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斯文掃地,唯利是圖,人心渙散,公義全無。然而,我的老伴卻是公認的道德形象楷模。這對我而言,只能更加激勵我化悲痛為力量,去做亡夫不曾做完的事情。我此刻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一定要在生他養他的故土上,為老伴建造一座紀念亭,亭中豎一塊大大的「風骨碑」,碑上刻寫著老伴一生的業績和風骨,以供後世瞻仰。
王若望是羊子的丈夫,更是中華民族忠誠的兒子。讓老伴的英魂回歸,乃先夫生前遺願,也為國人所深切期待。為此,羊子願與全體朋友共同努力,以能使我的老伴早日魂歸故里。更祈盼朋友獻計獻策,如何才能夠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盡早地建成「王若望紀念亭」,豎起「王若萬風骨碑」?
三十三年前相識,三十三年後永別。要是有人問我:「羊子,在與王若望共度的日子裡,你後悔過麼」?我的回答是:「當年,在可怕的政治漩渦中,他的前妻曾拒絕了柯慶施等人的逼迫離婚;下輩子,我倘若仍為女性,我還會選擇王若望作我的夫君」。
2002年3月29日 紐約
原載《黃花崗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