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尾聲時,出現了四種回憶蔣夫人的方式。首先是來自西方極盡誇張之能的小說式述說。這類以銷售額為考量的著作,受到歷史時空轉變的影響,必須滿足目前市場的口味,故把宋美齡及其家族,描繪成無孔不入,至今尚且死而不僵的惡勢力,以幫忙填補人們在後冷戰時期,亟須一個可以操弄的對象而不可得的空虛。的確,勾勒華人生活陰暗面的電影與小說,充斥著二十世紀最後幾年,關於宋氏家族的想像,提供西方讀者所需要的對中國的懷疑。另一方面,這類小說也不吝以煽情的手法,在字裡行間以筆代手地愛撫發人遐想的身段,透過宋美齡對中國進行騷擾。陰暗與女性再度被聯想在一起,而中國總是無法省略的背景。 (博訊boxun.com)
其次,也有若干中國作家仿效類似西方的窺視寫作風格,上演宋美齡和蔣委員長邂逅的戲碼。同時,他們絕對不會忘記,成功的寫作不能牴觸大陸社會上所傳說的:宋氏三姊妹,一個愛錢、一個愛國、一個愛權。誘惑的本能與權力的慾望是一體的兩面,代表墮落,完全符合中共所鍾情的刻劃方式。值得反思的是,照說令人痛恨,也是希望人們不齒於主角的這段故事,應該為觀眾不忍卒睹,不堪回首才是,怎麼可能如此細細道來還頗為吸引讀者?同樣地,尊崇蔣宋領導的臺灣老兵,為何邊罵劇情荒誕又非看不可?難道兩岸中國人都喜歡自虐?非也。這代表對當前社會無言的抗議:在大陸,是對後社會主義物化潮流的臣服;在臺灣,是對本土化潮流的猶疑。藉著劇情虛構與影像重現,竊竊前一朝代的種種,發泄那股缺乏適當語言可以表達的對現實的牴觸情緒。
再其次,較嚴肅的學術作品雖已零星出現,但由於有其政治敏感性,涉及中共官方的史觀,因此其間審視角度只能復誦階級立場,則宋美齡當然是在代表資產階級的利益。就連她前往美國爭取對抗日的支持時,大陸學者猶揹負馬克思的十字架,硬要說其實那只是為了鞏固蔣家政權,本質上必須歸諸是一種階級的,而非民族的行動。矛盾的是,當蔣宋的抗日變成了一個敘事的對象時,宋美齡求援的工作卻又顯得如此地有力,讀者豈能不抱有嘉許之意?嘉許她的抗日是不是就是嘉許資產階級立場?可見,馬克思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共生,透露出迂迴的訊息:那些故意對她抗日表現鉅細靡遺刊載的作家們,隱然懷有顛覆馬克思史觀的意圖!
最後,時下的臺灣女性主義者批判父權機制的呼聲中,宋美齡作為近代中國罕見的女性國家領導人,其經驗竟乏人問津。若非簡單假設她系忠心追隨老蔣總統,因而有父權幫凶之嫌,則亦因她不符合臺灣的本土化標準,而不能成為此間婦運界的參考起點。以至於前此為她百歲慶生時,找不到兩性學界的人,願意就這位生前備受世界政壇禮遇的第一夫人,和她對中國人的國家和兩性關係所產生的影響,進行嚴肅的討論。偏偏臺灣人目前最困擾的,就是在脫離日本殖民統治與冷戰束縛後,記不得原有中國人的立場到底是什麼。在此,人們對蔣夫人的距離感,準確地反映了臺灣人的失落,和不得不自我女性化,取悅帝國霸權的哀怨。
西方有人藉蔣夫人將中國女性化,是假裝忘記自己曾拜倒於她的丰采,他們偷偷擔心中國真如夫人所願地西化後,會軟化西方的先鋒氣質。大陸有將夫人醜化,居然是想藉以吸引讀者,於是透露了人們對封建、資本主義又疑又愛的心結。其官方擺盪在階級史觀與民族史觀之間,抓不著自己,利用對夫人作些模棱兩可的評價,隱藏困惑。臺灣人事非關己的模樣,則徹底是要逃避自己,人們不能像西方或大陸一樣,將夫人當成對象來把弄,因為夫人融合文明的本事,將揭穿此間那個虛構的主體性背後,空無一個文明立場。
文明問題方興未艾,殘忍的政客正在把全球化之下,因為自己身份流失而困惑的人們,動員成互相仇恨的群體,藉以攫取自己的短期利益。如此,宋美齡之逝世豈只是一人之際遇?恐怕更象徵著一個文明衝突危機的迫近。
(作者為臺灣大學政治系教授)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