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是人類歷史中的偶然事件,這種事件在人類的歷史中很多很多。歷史中的政變都是攫取權力,喬治亞的政變是人民收回權力。歷史中的政變是統治者與統治者的事,喬治亞的政變是人民和統治者的事。當統治者的權力受到覬覦時,政變就會發生。有時候,對這些偶然事件的思索,抵得過一百種政治理論。尤其在人民已經不信任她的統治者的能力的時候,尤其在人民已經懷疑她的統治者的合法性的時候,與其猶猶豫豫、一籌莫展,並最終放棄良好的理性和願望時,更是如此。
喬治亞曾經有過蘇聯共產黨幾十年專制的歷史,且是世界級、歷史級專制主義頂級人物斯大林的故鄉。但蘇聯解體以後,喬治亞人民沒有在自己神聖的土地上繼續專制主義,沒有因這個鞋匠的兒子的專制、殘忍、暴戾達極權力頂峰而無端的自豪和炫耀,像兒子炫耀父親一樣。喬治亞人民沒有「喬治亞出了個斯大林」的狂然和忘乎所以,喬治亞人民就是人民自己,而不是專制者和獨裁者的附屬物和實驗工具。蘇聯解體以後,喬治亞成為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有了人民參與制定的憲法。她選擇了謝瓦爾德納澤,斌予這個國家獨立的有功之臣的總統權力,並賦予了一次、二次、三次。在第三次的中途,他們懷疑了,需要收回自己的權力,於是,他們用抗議和示威的方式表達了他們的懷疑。他們成功了:謝瓦爾德納澤辭職了,賦出去的權力又回到主人這裡。
一場政變就這樣完成了。
政變的當事者是反對派及民眾、總統、軍隊三方,三方都在政變過程中保持了克制,設有讓事態向流血跨越哪怕微小的一步。這是一種文化,是一種厭惡和憎恨流血、鎮壓的政變文化。這種政變文化植根於更深一層的社會文化和民族文化之中: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尊重秩序、尊重法律。還有一層就是「對超驗的敬畏和尊重,沒有這種敬畏和尊重就會導致對一切的不尊重」(捷克總統哈維爾語)。換一個視角,這是一種有別於鎮壓示威者的政變文化,是一種有別於「政治是你死我活的鬥爭」的文化,是一種「使得政治成為不需要付出生命代價的職業」(劉軍寧)的自由民主文化。(當然,我這裡闡述的是自由民主,而不是其他種類民主。同樣,我關注的是不流血政變,政變以後的政府是否比政變前更好,不在此關注。)
在這次政變中,當事者三方的立場是這樣的:首先,反對派及其民眾進入議會大廳後,克制了製造暴力事端的狂熱。其次,是總統:「我沒有命令軍隊採取行動,因為我清楚鎮壓示威者將會導致流血。」最後,是軍隊,她的一位司令官的聲明稱:「如果謝瓦爾德納澤命令我鎮壓抗議群眾,我將公開『抗旨』,我不會把槍口對準喬治亞人民。」想一想,一個國家有了這樣的反對派及民眾,這樣的總統,這樣的軍隊,她還能再向上帝祈求得到什麼?
喬治亞是個信奉東正教和基督教新教的國家(不是官方意義)。該宗教對於社會政治的意義,在於有一個超驗的維度,這個維度融構了人的社會責任感和自尊自重。人類歷史也實證了這一超驗維度必不可少,實證了在同一時期不同國家裡,有超驗維度和沒有超驗維度的社會政治災難的性質和程度的差異,有無超驗維度融構的民族、社會精神是不同的,喬治亞能夠在歷經蘇共幾十年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專制後,又回覆其具有超驗維度精神文化,在這一次不流血政變中得到了當然的凸顯。
當然,喬治亞這次不流血政變有相當的制度因素。她有一部好的憲法:「1、對民眾的保護(它帶來了自由的人民)。2、民眾的權力(它帶來了堅持己見的人民)。」(薩托利)但即使是最好的制度和最好的憲法,也需政變行為者的行為支撐,況且,喬治亞還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自由民主制度國家。這樣,這些政變的當事者對於流血政變的理解和拒絕就顯得特別重要。
該政變不僅僅是一個政治事件的事實,還有政變文化產品的意義。它可以被研究、被認識、被輸出、被享用、被仿效。它對於一些國家和民族的民主化進程,喚起的是被迫害和流血的記憶和比較,並從記憶和比較中獲得希望和希望的能力。當今世界的民主化浪潮,衝擊著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社會層面,從統治者到民眾,從思想到政治現實,是國家都不能倖免。但它最終衝擊的是個人,是支撐政治制度的個體的政治辨識、心理情感和行為方式。一當這個基礎層面改變,賴以建立其上的社會政治制度就得重新構建。
當然,當前的民主制度儘管是人類迄今最不太壞的一種社會政治制度,但她不是人類社會的終極歸宿,她只是人類繼續前行中較專制為好的制度,她只是一個過程,她的歷史表達式是:--專制--民主--民主後--
儘管如此,民主對於尚處於專制(不管哪種形式的專制)下的國家和民族,依然是一個非經歷不可的歷史過程。歷史證明,經歷過民主與否的國家和人民,其尊重自己和愛好和平的能力是有霄壤之別的。
現在回過頭來看喬治亞不流血政變的意義。專制制度向民主制度轉型,歷來只有造反、起義、戰爭等幾種形式,每一種形式都要以流血為代價。人類終將告別流血的 政治。如果專制向民主的轉型是歷史的必然,不流血政變就是這必然中的偶然。這就是喬治亞不流血政變的意義。
公元2003年11月30日
於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