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下鄉10年的老三屆畢業生朱勝文以優異的成績被破格錄取到哈爾濱商學院。根據當時的規定,30歲以上的考生只能被師範院校錄取。但朱勝文在數學外語等主要科目上的考分幾乎滿分,總分名列全省前茅。商學院的招生老師便千方百計將朱勝文網羅而去。四年後,朱勝文以超優學業畢業,隨即前往義大利米蘭馬鐵國際商業管理學院留學。他苦讀一年,獲得商業管理碩士學位,便回到母校,擔任商業系主任。可以說,朱勝文是改革開放之後,最早在西方獲得商業管理學位,回國效力的海歸派成員。朱勝文在學成回國後,立刻受到重用,被提拔為商業系主任。在他的經營下,商業系很快成為全國同類院校中的佼佼者,他個人也成為最早利用西方理論闡述商業發展的知名人物。就在他躊躇滿志,要在家鄉也創辦出一所哈佛管理學院之時,他的命運出現轉機,也為最終的毀滅埋下禍根。
1986年,朱勝文參加了一個振興哈爾濱商業的研討會。他在會上的演講中,大膽提出東北人必須消除懶惰,從根本上改變經商態度,加速引進外資,徹底改變計畫經濟時期那種重工業老大的心態。這些話在今天聽起來沒有人會感到新鮮。但要知道,在當年,往往跑遍整個哈爾濱,也找不到一家賣早餐的鋪子,這足以說明當時東北人的經商之道。朱勝文的觀點使與會者的為之一振,而聽眾中包括了哈爾濱市委書記宮本言和市長李根申。這兩人當時鐵心要改變哈爾濱在商業上大大落後於全國同等城市的局面,發誓要恢復20世紀初哈爾濱是「東方小巴黎」的美稱。當時哈爾濱的民眾都戲言,如今是領導哈爾濱的一個是日本的宮本,另一個是美國的里根,都是大能人,哈爾濱有望了。他們兩人當時正苦於沒有一個領導商業的開創性人物。朱勝文的突然出現,讓他們不亦樂乎。在經過反複審核調查研究之後,市政府決定破格提拔朱勝文為市商委主任兼市政府秘書長。據說,當時朱勝文一心一意要建設哈爾濱的「哈佛管院,」不想介入官場,開始並沒有立即同意。最終是市長李根申三顧茅廬,說服他出山。這些
都是傳聞,但有一點是確實的,朱勝文出身貧寒,祖祖輩輩沒有當官的,沒有受到過任何幹部子弟都會得到的熏陶。他父親是木匠,大字不識一個,但從小對子女管教嚴格,六個孩子中培養出了五個大學生。最終當官的只有朱勝文一人。
就這樣,這位最早的海歸派便走上仕途,一時間雄心勃勃,執意要為改變家鄉面貌盡力。朱勝文的才幹很快得到體現。在幾年時間裏,哈爾濱的商店數量劇增,餐飲服務業則躍居東北前列。他也很快升任副市長,主管計畫,商業和外貿等。在他的領導下,哈爾濱每年引進的外資都創下記錄。瞭解朱勝文的人都評論說,此人最了不起的一點是他的創意和前瞻思維。比如,是他最早提出要開發東北的冰雪資源,將原來只是小打小鬧的冰燈展覽重新包裝,使哈爾濱一舉成為世界冰燈之都。他還提出,哈爾濱必須髮展為新型國際貿易都市,以及建成「中國第一內陸港」的設想。如今中央政府提出振興東北的計畫,朱勝文的上述設想仍然具有相當大的意義。
對於絕大多數海歸派來說,朱勝文的業績都相當令人羨慕。但是此人最大的弱點是根本不懂為官之道。接近朱勝文的人都說,他一向近君子,遠小人,仗義而鄙財,恃才傲物。這使得他在民眾中口碑高聳。比如,他擔任副市長六年之久,四口之家一直住在不滿七十平米的三間公寓,多次拒絕了分配給他的豪華市長樓。在後來他遭暗算,成為所謂腐敗典型時,專案組成員根本不相信這是他唯一的住房。這都是後話。更重要的是, 朱勝文從不巴結後臺, 認為要靠本事和業績講話。例如, 在朱勝文任副市長期間, 黑龍江省新來了省委書記岳岐峰。當時各級領導都紛紛前去拜見, 但朱勝文竟然是市委領導中唯一沒有去的。
在一個物慾橫流, 官場為賭場的時代 , 朱勝文的想法,作法顯然是可笑的,更遭人嫉恨。但他的厄運始於1995年的某一偶然事件。在一次例常的上級財務審核中,審計人員發現哈爾濱社會勞動保險基金中有一千六百萬元巨款不翼而飛。經查證,這筆巨款是被借給了一傢俬人房地產開發公司。這是嚴重違法國家政策的犯罪行為。朱勝文奉上級指示追查過程中,發現批准這筆貸款的人是主管公檢法的副市長岳玉泉。更為嚴重的是,名為聚興公司的這家房地產開發商瀕臨倒閉, 根本無法償還這上千萬貸款。但朱勝文蒙在鼓裡的是,其實市政府的其他主要領導都知道這件事, 只不過沒有人願意得罪這位後臺強硬的警察頭子。在當時的哈爾濱, 岳玉泉被公認為頭號地頭蛇, 黑道白道都玩得轉, 得罪他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他的兩個兒子在當地更是黑社會老大,罪惡昭彰,民眾們都敢怒不敢言。有一次他的二兒子犯
事,被當地一家公安派出所抓獲,結果他開槍把所長一條腿打斷, 揚長而去。該所長反而被降職調離。這在哈爾濱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事件,但岳玉泉的地位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岳玉泉向來不把朱勝文放在眼裡,非常嫉恨這類突然受到重用的知識份子,這在市政府是人人皆知的事實。如今朱勝文膽敢調查他非法挪用據巨額公款,這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朱勝文的調查還沒有開始,另一張羅網已經在自己頭上張開。
1996年,中紀委根據揭發檢舉,下令哈爾濱調查國貿城總經理張庭蒲腐敗案,並成立了以岳玉泉為首的專案組。張庭蒲在被捕後,受盡酷刑折磨,處於崩潰邊緣,到了專案組說有什麼罪,就認賬,讓咬誰,就咬誰的地步。據接近專案組人士透露,張庭蒲當時是咬遍了所有省市主要官員。但令專案組最感興趣的,只有朱勝文。在誘逼之下,張庭蒲編造出自己曾經給朱勝文受賄七萬元的彌天大謊。很快,朱勝文被秘密逮捕了。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包括家人在內的外界無人知道他被關押在何處,是死是活。從第一天起,專案組便使用各種各樣的精神和肉體折磨,來逼供誘供,旁敲側擊,讓他「坦白」同張庭蒲的關係。不明真相的朱勝文開始努力解釋自己的清白,結果隨之而來的便是電擊,坐老虎凳,蒙頭暴打,上繩(用麻繩捆吊)。最終竟然被秘密押解到北安監獄死牢中,並警告他,不承認,就是死路一條。專案組成員還提醒他,如果他死了,那便是畏罪自殺。
朱勝文被迫選擇了招供。根據專案組的提示,他承認兩次在辦公室接受張庭蒲共七萬元的賄賂。但是朱勝文卻設計好一個圈套,以備在法庭上徹底揭露專案組的暴行。因為是編造,張庭蒲和朱勝文在所謂受賄問題上的口供根本驢唇不對馬嘴,尤其是在具體的受賄時間和地點上。朱勝文在被迫編造自己的罪行時,有意選擇了兩個日期,並被專案組接受。實際上,這兩個日子,朱勝文根本在外地辦公務,不在市政府上班。這是市政府日誌上明確記載的,有案可查。這後來給了專案組致命的一擊。
1997年11月21日,法庭開始審理朱勝文一案。專案組根本沒有料想到的是,朱勝文拋開律師,慷慨陳詞為自己辯護,逐條駁斥對他提出的指控,並詳細揭露了專案組酷刑逼供的暴行。在張庭蒲受賄指控上,他明確指出,這是徹頭徹尾的栽贓陷害。朱勝文說,專案組需要的只是認罪,因此對受賄日期時間這樣的重要內容都根本不屑核實。他還提出讓岳玉泉迴避此案的要求,揭露此人是為了掩蓋自己非法挪用公款,而打擊報復。旁聽的許多人回憶說,朱勝文當天在法庭的表現,令人肅然起敬,多次博得掌聲。他的陳訴,使得專案組和法庭亂作一團,不得不宣布休庭。朱勝文後來將法庭的陳訴寫成近萬言的申訴書。這份申訴書後來廣泛流傳,引起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和國際特設組織的高度重視。1998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將朱勝文一案寫入年度報告,要求中國政府進行調查。
國際司法界專家後來評論說,在一個法制國家,朱勝文的法庭的陳訴足以使自己被當庭宣布無罪釋放。但在一個專案組說了算的國度裡,他無疑是自取滅亡。休庭後的法庭沒再開庭。1998年3月對朱勝文作出無期徒刑判決。據報,專案組提出判處他死刑,但未獲最高當局批准。經上訴,朱勝文後被改判17年徒刑。就在他刑期過半,申請病保之時,傳來他於12月29日在獄中突然死亡的消息。官方的解釋是,他跳樓自殺。但是這其中卻充滿了疑點。有人甚至說,這是政治謀殺。無論朱勝文死因如何,都可以斷定,他是被逼迫致死。專案組的人都清楚,如果朱勝文最終冤案得到伸張,那就意味著他們政治生命的結束。因此,讓他永遠閉嘴,可能會延遲那一天的到來。
一個先歸者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我想說的是,現在有人把朱勝文的死因僅僅歸咎於某些個人的恩怨上。但是在更深層次上,則是在一個司法腐敗的國度裡,任何人的權利,甚至連高官的權利,都無法得到最基本的保障。《河殤》中有句名言,在一個保護不了老百姓權利的國家,最終也保護不了它的主席。作為一個海歸派,朱勝文僅僅想到的是振興經濟,實現個人才幹。這本來無可厚非。但是他沒有預料到的是,這蓬勃發展的經濟大潮並沒有絲毫提高個人的權利和安全感。據說,另一位先歸者老舍在跳湖自盡前,曾問天:為何如此不公!朱勝文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但是可以猜測,他九泉之下,正在千百遍重複老舍的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