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人們坐在一起,幾乎就坐進了中國近代史,老人們講清朝講民國講維新講共和,除了六十年代他們幾乎甚麼都講,偶有人不小心講了,則引得有人怒目圓睜,有人悶頭啜茶,有人緊緊抓住茶瓶,半天不說一句話,這也是老人們最容易引起紛爭的時候,因為在六十年代的他們中,有人姓「保」,有人姓「造」,有是專政對象,有人是被專政對象。儘管時間已隔了很遠,他們心中的烙印卻是不可磨滅的。這些印記,不獨表現在喝茶聊天之中,不誇張地說,這些印記深深地籠罩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行為在我們眼中也因此有些怪誕。
譬如,一次,我正坐在茶館門口看書,來了一位老人與我打招呼,問我為何不進屋?我隨口答道:外面亮一點,好看書。他端著杯進了茶館,半晌,又回到我旁邊,附在我的耳邊悄聲說:小夥子,轉回三十年,你這句話就夠下放改造了!我瞪大眼睛,問何故?他分析道:「你想想?外面亮是甚麼意思?就是說裡面黑了?你這不是對現實不滿,想裡通外國嗎?」我不以為然地笑道:豈有此理。老人見我不以為然,也不與我相辯,在我印象中,這位兩次被劃成「右派」的老人幾乎已失去了與人爭辯的功能,他被劃成「右派」的罪狀:一個是在牆上貼主席像忘了拔釘子,致使釘子從偉大領袖胸口刺出;另一次,則是用一套「毛選」換了三包香菸……
還有一次,一位老人聽說我愛寫詩,就不無憂慮地替我擔起心來,我知道,他絕不是擔心我因為寫詩而餓死,他更多的是擔心我「出問題」。我依然不可理喻地搖頭,不屑於他的大驚小怪,但他卻並不像別的老人般知難而退,而是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他告訴我,年輕時他也寫過詩,那些詩其實只是民謠加古詩的順口溜,他最得意的一首,便是歌頌人民公社的。詩曰:公社好比向陽花,毛主席的恩情像彩霞……結果,這首詩使他遭受了二十幾年的非人生活,整他的人分析道:彩霞是空虛之物,用來比作毛主席的恩情,狼子之心,何其毒也。
還有一位老人曾悄聲告誡我,要我一定要敬惜文字。因為他曾被一個字救過一條命,我不信,他就把故事原原本本講給我聽了:
那是一九五七年,「整風工作組」進駐學校,組長是個麻臉黑大漢,姓陳,識的字不比臉上的麻子多。進校第一件事,便是寫標語,曰:「學習革命兩不務。」講故事的老先生當時還是中年人,還有點膽氣,當面指出標語中的錯處,直把個陳麻子嚇得滿臉冷汗,好在看見的人不多,才過了一道險關。之後,他並沒張揚,陳麻子很感激他,「百花齊放」時,沒有讓他「放」而是讓他當記錄員。他也因此沒有被「陽謀」所謀,按他的說法,許多比他老實的人都被「引蛇出洞」當了右派,開除工職,下放勞動,餓死於「自然災害」,而他卻因為一個字而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