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托克維爾和海涅如是說
托克維爾曾把愛國主義區分為本能的和富有理智的。他指出,本能的愛國主義把國家人格化,視君主為國家化身。這是一種輕率的激情,風行於舊秩序尚未受到懷疑之時,它能暫時激起強大的力量,卻難以持久。富有理智的愛國主義來自真正的理解,在法律幫助下成長,隨著權利的運用而發展,它堅定而持久。通過對富有理智的愛國主義所作的界說,托克維爾從國家與人民切身利益的關係上揭示了持久愛國心的真實源泉。今天,從那些以尊重每個個體生命的價值,保護每個公民的自由、幸福和安全為立國原則的國度,從那些到處都能使人感到有祖國存在的地方,我們很容易發現:無須宣傳、無須灌輸,人們身上自發的就廣泛具有這樣的愛國熱忱。
德國偉大詩人和愛國者海涅則有過著名的法式愛國主義和德式愛國主義之分。他說,法國是個文明之邦、人道之邦、進步之邦。法國式愛國主義不僅在於愛自己的家邦,這種愛還及於整個文明世界。當德國把自己最優秀的兒女放逐在外,法國張開雙臂接納了他們;當德國老百姓不堪暴政之苦而大批逃離國境,途徑法國前往阿爾及利亞或別的什麼地方另尋生路時,流亡法國的海涅親眼目睹了普通的法國人,包括老人和小孩怎樣熱情地向這些顛沛流離的難民隊伍伸出援手、提供方便,連乞丐也把自己討來的麵包掰下一半給他們。這是一種使人溫暖,使人心胸開闊的愛國主義。而德國式愛國主義在於仇恨法國人,仇恨文明和自由,它使人心胸狹窄、冷酷無情,滋長一種粗野精神。這種粗野精神卑鄙無恥地放肆反對人道主義,反對普遍的博愛精神,反對萊辛、歌德、席勒等偉大人物終身尊奉的世界主義。
二、狹隘民族主義的愛國主義極其變種
海涅說的兩種愛國主義,前一種其實就是在歷史上早已遺禍無窮的民族主義。鑒於近代以來民族主義反覆引發戰亂的歷史事實,愛因斯坦有一個論斷:「民族主義是一種幼稚病,是人類的麻風病。」這話很刺耳,但本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以慘痛代價提供了證明,當代世界那幾個飽受戰禍之苦的地區還在不斷提供新的證明。
民族主義具有托克維爾所說的本能的愛國主義那種輕率的激情,但還多了一種使本民族發展滯後的護短情緒和向外宣泄的破壞性情緒──仇外排外。民族主義往往還具有本能的愛國主義那種把國家人格化,拿君主當國家化身的特點。輕率、護短、仇外排外,再加上把國家人格化和視君主為國家化身,極易被政治野心家極其文化附庸誘向一個危險原則:愛國就是忠於國家政權。這一原則把人民的權利典押給政權,使愛國主義蛻化為對現實的奴顏婢膝,因而成為使強權永久化的工具。
此外,民族主義是依戀故土和本民族的樸素情感無限誇張和過度膨脹的產物,它具有團體自戀傾向和誇大自己的民族、國家的歷史、文化特殊性的傾向。團體自戀使民族主義與批評性的自我分析不相容,而批評性的自我分析卻是一個民族在失誤中得以走出迷誤的自我矯正力量,從而也是防止災難的基本條件。至於誇大特殊性的傾向被政客強化,便有了置特殊性於普遍性之上,藉此拒斥公理的特點。
專制國家的當權者對這種愛國主義情有獨鍾。因為,當他們祭起這面旗幟時,自己勿需付任何代價,卻可收穫由它帶來的一切好處。比如,他們既可以在自己已經喪盡人心,統治不能照舊進行下去時利用愛國主義口號來蠱惑人心,擺脫困境,又可以把自己打扮成民族代表和英雄,煽起民族主義狂熱,讓人民心甘情願為自己的野心賣命。
民族主義狂熱在極權主義國家很容易煽起。這是因為它可以使地位卑下的老百姓在集體亢奮所造成的眩暈中暫時產生一種自我認知上的錯覺,誤以為自己是一個強有力的整體的一部分;還由於自己附著於一個龐然大物之上而產生一種虛幻的力量感,這種幻覺掩飾了他們在現實中面對強大的壓迫機器時的軟弱無力。
而民族主義對公理的拒斥使它不能容納人道主義的普遍價值。它調動起人類本性中的暴力傾向,把人從文明社會的共同道義標準的束縛下解脫出來。一旦指向了外族,密鑼緊鼓的「愛國主義」宣傳便成了大規模殺人的前奏。而為政者在無理性地擺弄國家力量挑起爭端後,當情況變得於己不利時,還可以利用「愛國主義」的蠱惑在需要時拿人民作人質,作人肉盾牌。有鑒於此,當代一位思想家把當權者掛在口頭的「愛國主義」視作政治流氓手中最後一張王牌。這些流氓用它去敗壞國民,使國民白痴化,他們就正好從中撈取好處。
這種敗壞人心的「愛國主義」有許多亞種,最常見的一種是官方的愛國主義。它直接派生於「愛國就是忠於國家政權」這一原則,並對這一原則作了絕妙的詮釋:愛權勢者之所愛,攻權勢者之所恨。於是,官方的愛國主義者們吹捧權力,掩蓋罪惡。無論這權力把國家糟蹋成什麼樣子,無論在其卵翼下崛起一股又一股無惡不作的勢力,國家越來越成為惡棍加庸才的樂園,官方的愛國主義者都視而不見。不僅視而不見,還拿癰疽當寶貝,把分明導致國家衰頹腐壞的病灶誇耀得艷若桃花。當權勢者作了惡,他們則小心地抹掉作惡的痕跡;當權勢者屠刀高舉,他們使暴力得到所需要的辯解。而他們攻訐的矛頭卻逕直指向那些挑戰黑暗的真正愛國者。
官方的愛國主義好處太多,所以不乏有人去充當。在普希金時代,有個臭名昭著的「俄羅斯語言愛好者座談會」,其成員就是這樣的人。在他們的愛國主義口號下作出的著名愛國行動就是寫了許多詩來讚美沙皇,寫了不少密扎和檄文來密告和討伐沙皇的眼中釘。像普希金這樣思想自由、獨立不羈的作家正是他們的攻擊對象。他們的「愛國」行為換來了他們想要的犒賞:對結社防範甚嚴的沙皇對這個「文學團體」的承認和扶持。
19世紀的德國在歐洲國家中是政治上最落後最專制的。對於優秀的德國人來說,受迫害被放逐幾乎成了他們的宿命。像海涅等繼承了18世紀啟蒙傳統、對黑暗決不妥協的偉大詩人遭受的不僅是放逐,還有斷其生路的對作品的全面查禁。海涅的作品揭露了德國的腐敗和墮落,諷刺了德國人的奴性,又致力於向德國人介紹法國的政治、社會、藝術和文學,致力於消除法、德兩大民族之間的隔閡。而民族隔閡對於專制統治者來說,是賴以保持權力的堡壘。海涅遭到政府嫉恨是必然的。
官方的愛國主義者們心領神會,千方百計詆毀流亡中的偉大詩人。他們就海涅青年時代崇拜過拿破崙而詆毀他「無祖國觀念」,就海涅接受法國政府年金一事而詆毀他被法國收買,就海涅揭露德國的黑暗、諷刺德國君主而詆毀他污蔑德國的貞潔。對這些惡意中傷,傑出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弗蘭茨. 梅林給以了狠狠回敬。指出是「官方的愛國主義者」出於他們的民族、政治和社會偏見而詆毀海涅。就崇拜拿破崙,梅林說:「拿破崙從猶太人肩上卸下了使他們玷污受辱的枷鎖,給他們打開了通往近代文化的大門,假如他們不去景仰拿破崙而去景仰普魯士大王腓特烈.威廉和其他德國君主,那他們真是傻瓜了」。關於海涅同歐洲其他許多流亡者一樣接受法國政府的年金,梅林揭露是德意志聯邦議會查禁了海涅全部著作,陷詩人於無計餬口的境地。他說:「假如一個德國詩人依靠法國政府年金為生是一種民族恥辱」,那麼,這恥辱並不落在海涅身上,因為他沒有義務「為哈布斯堡和霍亨索倫家族的榮譽而成為餓殍」;「恥辱也不落在對受到無恥迫害的人們加以保護的法國政府身上,而應歸咎於作為德國君主走狗的德意志聯邦議會」。至於海涅關於德國狀況的詩文,任何一個有良種、有健全感悟力的人都不會感受不到字裡行間搏動著詩人對故國的憂心和深沉的愛。
三、與世界主義並行不悖的愛國主義
海涅讚揚的使人溫暖和心胸開闊的愛國主義是與世界主義相聯繫的愛國主義。在歐洲,這種愛國主義幾乎是啟蒙時代以來包括海涅在內的所有先進份子共同遵奉的。他們認為,每個人都具有雙重身份,既是民族國家的一員,又是人類的一員。在這雙重身份中,人類一員的身份是首要的和基本的。有這種雙重認同的人熱愛和忠實於自己的祖國,但在這種愛和忠誠之上還多了一份對人類的忠誠和對人類命運的關懷。正是後一種忠誠和關懷使得對祖國的愛並不模糊他們的是非感,不削弱他們對公義的尊重。在這些人身上,愛祖國最深切地表現在對於祖國文明、進步的熱望和致力於使祖國成為全體人民自由和幸福的保障。這種愛類似於托克維爾說的富於理智的愛,但又超越了它。因為,對祖國的進步、文明和人民生存狀況的關注意味著一種更具責任感的愛。這種責任感要求對自己的民族、國家的歷史和現狀進行批判性自我反思的精神以及興利除弊的決心。他們忠實地為祖國服務,而當國家處於停滯和衰頹之際,他們不顧個人安危地為革除形形色色使祖國蒙羞含垢的醜惡現象而奔走呼號;當國家淪為某些人的囊中私物而陷於黑暗之時,又是他們勇敢地揭露黑暗、撞擊黑暗,並致力於喚醒酣睡中的主權者......。
這方面,請想一想伏爾泰、狄德羅等啟蒙思想家們為法國所做的一切,席勒、海涅們為德國所做的一切。擴大了的愛和忠誠也使他們注視著更廣闊的世界,與所有人的命運發生共鳴。由於這種世界主義的胸懷,酷愛自由的潘恩宣布「哪裡沒有自由,哪裡就是我的故鄉!」詩人拜倫奔赴戰場,為希臘的獨立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而當自己的國家處於非正義地位時,出於對人類的忠誠,他們甘冒被同胞誤解、孤立、圍攻的危險起而反對。八國聯
至於專制者的愛國主義卻是拿無數人的生命來作詮釋的,在他們的「愛國主義」口號背後透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