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的確是讓人痛心的事情。
可是,出現這樣的事情,我們很意外很吃驚嗎?
--當然。那麼多的孩子受到這樣慘重的傷害,誰能想到?
但是,倘若再追問一句,我們真的很意外很吃驚嗎?
--想想也不。我們從來就生活在造假裡,早習慣了假冒偽劣的傷害。
這一次,是假奶粉
從前的從前,當洗衣粉饅頭開始上市的時候,我就想:人怎麼會這麼壞,為了掙錢,居然無視別人的健康。後來鐵的事實教育了我的無知,人當然會那麼壞,甚至比那還能壞上一百倍,一千倍。從八十年代末到現在,我見證了這樣一個時代變遷:假煙成災,假酒氾濫,假種子坑苦農民,假藥害人無數。早餐我不敢買油條,怕是潲水油炸的;有人敲門,我不輕易開門,怕他不是真的查戶口的;見到街頭乞丐,我不敢給錢,因為不知道他是真的殘疾還是健康孩子被人偷來給弄殘專門充當賺錢工具的,我怕助長了邪惡的營生;碰上兜售菩薩像和收取建廟捐款的和尚尼姑,我不敢施舍,因為我不相信他們會是真的佛門弟子……看到報紙剛登出來大橋通車的喜訊,我不敢馬上跟著高興,因為也許很快我就會在電視上看見大橋倒塌死傷人的畫面,許多工程都是假的;報紙今天剛宣傳新股發行,我不敢確定是否跟進,也許明天就通緝圈錢的莊家,許多股票也都是假的;早晨看見官員正在制定發展戰略,不敢相信是個好決策,晚上就在網上看見了他受賄潛逃的消息,果然官員是偽劣的……很多年輕人不敢結婚,因為愛情兌了水,比金錢還虛偽;結了婚的人不敢相信婚姻,女人怕老公背叛她,男人則懷疑孩子跟他沒有血緣關係,原來最原始的愛情和親情,也無法信靠……
這時代怎麼了?
於是,我看見有人開始懷念改革前的時光,說那是沒有假貨的年代。
我生於60年代末,從小聽的就是父母講他們57年怎樣聽毛主席的話,提意見,然後又是怎樣差點被引蛇出洞打成右派的;講大躍進的時候他們是怎樣砸鍋賣鐵勒緊褲腰帶進入所謂共產主義的;講文革時候同事間的偉大友誼是什麼樣的……現在我看很多歷史和當事人的回憶錄,知道了從前和現在的區別是什麼。不錯,從前的東西是很純,很真,沒有假貨,但偉大友誼很假,進入共產主義很假,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也很假。現在則是在那個假的基礎上,鍛練和培養出來的人不僅繼承和發揚了精神世界的作假本領,還在商品經濟的衝擊下,發掘出了物質世界裡的造假能力,有多大的利益驅動,就有多大的造假想像力和創造力的發揮。於是,從假水泥到假鋼材,從假煙到假酒,從假藥到假種子,從毒瓜子到毒大米,從潲水油到假奶粉,從假髮票到假學歷,從買官賣官到假意上市真心圈錢,從假執法到假評估,從假 GDP到假政績,從假愛情到假婚姻……中國,終於完成了從官員至商人、從學者到農民、從精神到物質再到精神的普假教育,使做假害人之風氣得以最大程度地彰顯。
也因此,我們對假冒偽劣產品的接受能力、對這些商品帶來的傷害的承受能力,幾乎是天賜神通。現代醫學在癌症面前無可奈何之後,提出一個概念:與癌共存。我們其實比醫學進步得快,早就無師自通學會了與假冒偽劣共存。
所以我們對這次事件很快就見怪不怪:只不過,這一次是假奶粉而已。
一角下的冰山到底是誰?
自從《泰塔尼克號》放映之後,冰山一角就成了流行用語,對於曝光了的事情,大家都習慣用冰山一角來形容其黑暗的廣度和深度,可是,對於深受假冒偽劣產品傷害的民眾來說,冰山是誰?
以前,我們看到更多的導向指向政府官員,指向無良商人,不錯,只要問一問那些產品是怎麼拿到合格證、怎麼流到市場上的,就會發現政府監管部門的失職,那的確是災難產生的重大根源。但是,這還不夠,我的結論是,官員、商人和經常受到傷害的民眾自己加在一起,構成完整的冰山。
昨天,在網上我看到安徽阜陽工商局公布的32家不合格的奶粉生產廠家,內蒙古產品佔7家,黑龍江產品佔14家,我當時的感覺是痛的,因為我知道內蒙古是窮的,黑龍江是需要被振興的。我的婆家在內蒙古,截至到前天,我還在不遺餘力地跟人說,買奶製品就應該買內蒙的,因為那裡的草沒污染,奶源好。現在看來草是沒污染,但人被污染了。我的家鄉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地區,這次有7家不合格奶粉出自那裡。我沒有去過那些廠,也不認識那些人,但我知道他們可能就是我同學的父母,可能就是好不容易留在崗位的勤奮工人,可能就是不久前受到國人同情的、被日本遺留下來的毒氣傷害過的人的親友,可能還是每天燒香拜佛的信徒……我的意思是,生產害人奶粉的人,生產偽劣產品的人,可能就是跟我們很近很近的那些親友,那些沒有權勢的弱者,那些普普通通的民眾。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具體數量有多少,只知道他們是一個個的個體,匯聚成一個個小的利益團體,就溶入我們中間,甚至和我們血肉相連,但我們卻分辨不出來。他們就像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從來是社會傷害的承受者,另一方面也是道德淪喪的推波助瀾者,向正義和良知低頭的偽劣商品的製造者、經營者。
當太多來自官方腐敗的醜惡開始掠奪我們的善良時,加入這個雙刃劍群體的人也就跟著越來越多,自覺和不自覺、有意識和無意識相結合,終於導致了整個社會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集體麻木和對生命尊嚴的漠視與踐踏。那些監管部門的官員不會懺悔,因為那本來就是整個鏈條的腐爛,不會有人承認單是自己的這一環無力;那些生產假奶粉的人也不會認為自己的勞動和殘害嬰兒有什麼關聯,因為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就是他們的產品,殺了人。這道理好比眾人都砍了一刀的話,誰也不用為死者負責一樣。因此,不會有多少人會在良心和道義上揹負沉甸甸的負罪感,相反,他們還會心安理得地享受體面工作換來的工資和安穩。
但是,這樣就可以掩飾掉自己行為的過錯了嗎?他們的內心真的不知道自己生產的東西是什麼嗎?人們可能會說,那是公司的事,是政府的事,老百姓不需要承擔責任。可是,當河南整個村莊開始製造假藥的時候,當安徽整個村莊開始經營職業乞丐的時候,當湖南整個村莊開始操練假學歷的時候……當學者著書立說為垃圾股的重組搖旗吶喊的時候,當大學生背信棄義對企業不盡職責的時候,當人們在網上肆意叫罵釋放垃圾的時候……你還能說道德的淪喪完全是政府的過錯,沒有民眾的責任?我們生在假貨中,長在謊話裡,焉知在造假說謊的過程中,你我沒有添過柴加過火?
有些事情是關乎人性的,關乎良知的,誰都不應該推委。
人性向惡需要突破兩道防線:道德和法律。道德約束群體,法律制裁特例,當社會道德徹底淪喪以後,法律就會變得相當脆弱,縱然死刑再保留一萬年,又能嚇倒幾個人?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了,我向來主張在最近的距離內,去反思去尋找對我們價值最大的啟發,以及最積極的建設意義。比如,這次奶粉造假事件,可不可以喚醒我們對生命意義的反思?可不可以讓我們在全社會掀起一次關於價值觀的重新討論?可不可以把它作為我們對醜惡事物的忍耐極限、因此給道德加一條底線?難道我們還沒受夠、社會醜惡還沒危險到即將毀壞一切的邊緣嗎?在推動政府反腐倡廉的同時,傳媒應該在民間組織一次自我意識形態的反省和清理。因為官員偷雞並不構成民眾摸狗的充足理由,大盜竊國也不應該是民眾跟著制假販假謀人錢財生命的依據。權貴者並不先天具有被譴責的劣勢,窮人也並不先天具有道德上的優勢。只要是犯罪,就應該同樣接受社會的裁判,良心的譴責。因為我們必須看到,貪官污吏的傷害是縱深的,而民間的傷害則是廣泛的;貪官污吏是可數的,而民眾的數量則是不可估量的。道德的建設,信用的建設,匹夫亦有責,不能因為位卑而自我忽略,自我放縱。
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信仰
對於國人的造假能力,我相信從來就沒有人敢給出一個底線,說道德或人性到了這裡就肯定是最壞的程度了,決不會再墮落下去了。沒有。因為誰都不敢肯定。相反,每個人的心裏都有這麼一個判斷:說不定哪天,還會弄出更壞的結果出來呢。而對這個判斷,大家的態度是非常肯定的,理性的,平淡的,一致的。沒有人知道下一次會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東西。但我們都知道,肯定還會有下一次的!
在這一點上,我們欠缺否定的自信,我們不相信任何人。
--可是,我們是怎麼走到這樣一條沒有誠信、沒有聲譽、沒有畏懼、沒有神聖、人人都要為道德的淪喪買單的絕路上來的呢?
如果我們肯認真面對貪污腐敗的前仆後繼,面對坑崩拐騙的風起雲湧,面對價值觀的混亂精神的空虛,我們就會正視這樣一個答案:因為人們沒有信仰。中國,既承受著信仰缺乏的傷害,又面臨著信仰需求的飢渴。
我們曾經是一個有信仰的國家,從儒教立國開始,仁義禮至信統一了社會運行的基本價值觀,並創造了封建社會幾千年的輝煌。但是現在,人們早就不信它了,輕視術的消極一面不信了,重視大道理的積極一面也不信了。佛教,好像倒是一直信的,有千千萬萬座香火繚繞的廟宇似乎可以作證,但其實質,人們也是不信的。比如,佛教提倡眾生平等,拋棄名利,重視人的內省修煉以期脫離苦海,可是人們卻偏偏燒香拜佛祈求陞官發財,連貪官都拜佛祈求平安。他們求的都是佛所反對的,佛提倡的都是他們嗤之以鼻的,這怎麼能叫信仰?又曾經全民信仰過馬克思共產黨,可是,現在看來,民眾的神聖感弱了,再看很多政府官員的行徑,更是徹底否定的表態,哪裡還有一點為民服務的立黨精神?後來人們還信仰過毛澤東,但他老人家去了。基督教這幾年在中國據說是蓬勃發展的,但仔細一打聽,還是分裂的,有政府的和家庭的之分,大家信的不是一個基督。我們小的時候,動不動還來個五講四美三熱愛,來個全社會的人生觀價值觀的討論,但是現在,除頌致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