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年間,金代遼治,宋室南遷,而西夏則巍然不動
我第一次來到賀蘭山腳下是在少年時代。那是20世紀60年代,學校組織我們到賀蘭山下的一所農場學農。勞動之餘,同學們相約去山裡摘野酸棗。那時山裡荒涼得沒有人煙,偶爾有幾隻突然掠過的烏鴉,會把我們嚇個機靈。俗話說,望山跑死馬。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只覺得賀蘭山好像是在往後退,離我們越來越遠。走著走著,猛抬起頭,不知什麼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金字塔形的黃土包,土包的週身佈滿了一圈一圈的黑洞,看上去堅硬卻充滿滄桑。我仰起頭來,土包好像高極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心裏一直在想,這土包與周圍的山丘迥異,肯定是人工建造的。但是誰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修了這個龐然大物,它又是做什麼用的呢?這一困惑陪伴我走過少年時光。然而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後來我竟和這些黃土建築結下了不解之緣。
第二次來到賀蘭山下的時候,我已是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的一名學生了。當我面對經常出現在夢中的高大黃土建築時,它們給我的衝擊依舊強烈。我開始細細品讀它。原來它並不是一個一個孤零零的建築,其周圍還環繞著方形城牆及高臺。那些斷壁殘垣在風蝕日晒中,顯示著一種與時間和沙暴相抗衡的頑韌。這便是那個已消失了近800年的西夏王朝最醒目的標誌和遺存--西夏王陵。
當時我是利用假期來發掘現場的,故而非常珍惜這次機會。來之前,原本很陌生的西夏王朝已初顯它清晰的輪廓:
西夏王朝的締造者黨項羌原居於黃河河曲一帶,是諸羌族中的一支,北朝末年逐漸強盛。唐初,居住在黨項人西面的吐蕃族日益強大,對黨項諸部落形成很大威脅。為求得生存和發展,黨項人開始了長達百年的大遷徙。他們先是到甘肅慶陽,後其中一部分再次遷到陝北米脂、橫山一帶定居。遷徙到陝北的黨項部族有八大種姓部落,其中以拓跋氏勢力最強。唐末,社會動亂,各勢力紛爭,最終釀成了一場農民起義。為鎮壓起義,唐僖宗調各路人馬,黨項首領拓跋思恭率部參戰,作戰有功,升任夏州節度使,封夏國公,並賜李姓。五代時期,中原分裂,黨項人藉機不斷擴張自己勢力。881年,拓跋思恭「雖未稱國而王其土」建立夏州,在自己統治的轄區內任命官吏,徵收租稅,形成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地方勢力。北宋建國之初,黨項諸部與宋廷相安無事。後來,拓跋部對宋廷時叛時附,雙方之間的戰爭持續了十多年。拓跋氏失敗最慘重時,領地盡失。後來族人李繼遷重新糾集力量,經過十幾年的戰征,重新佔領了陝北銀、夏、宥、鹽等五州之地。1001年,李繼遷連取北宋懷遠(今寧夏銀川市)等河外五鎮;1002年,一舉攻破靈州,並定都於此。1003年,李繼遷率軍與土蕃戰,不幸中箭身亡,其子德明即位。他實行東合西進的政策,向東與宋和親結好,為黨項社會的發展營造了一個和平安寧的環境;向西「掠吐蕃戰馬」,向北「收回鶻銳兵」,將自己的勢力範圍推進至河西走廊。 1020年,德明將都城由靈州遷至懷遠鎮,升為興州,並大興土木營建宮室。1032年,李德明去世,其子元昊即位,改興州為興慶府。1036年,元昊擊敗河西回鶻,把勢力一直擴大到敦煌一帶。此時,西夏領土「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地方萬餘裡,倚賀蘭山以為固」,雄踞塞上。1038年,元昊在興慶府南郊祭壇高筑,在眾大臣的擁戴下,正式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元昊所建立的王國西夏語稱為「大白高國」,因其位於同一時期的宋、遼兩國之西,歷史上稱之為「西夏」。這是一個曾經兼收並蓄有過盛極一時文化的王朝。自1038年元昊稱帝,到1227年末主失國,歷190年,十傳其位。其間金代遼治,宋室南遷,而西夏則巍然不動。
科茲洛夫的發現奠定了近代西夏學研究的基礎
然風雲驟變。在漠北草原興起的蒙古族歷經300多年的火拼完成了統一。1206年鐵木真稱王,號成吉思汗。統一後的蒙古部族繼續南進,意欲統一中國,並首先把矛頭指向了西夏。在此後的22年間,蒙古先後6次伐夏,其中成吉思汗4次親征。銳不可擋的蒙古鐵騎橫掃亞歐大陸,所向披靡,然而在西夏國門前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頑強抵抗。成吉思汗降旨:「每飲則言,殄滅無遺?以死之、以滅之。」1227年,蒙古大軍包圍夏都興慶府達數月之久,西夏最終因彈盡糧絕,於 1227年6月舉城投降。然而在夏亡之前,成吉思汗卻因中了黨項人的毒箭而斃命。處於戰爭癲狂狀態的蒙古大軍,帶著強烈的復仇心理,對西夏實施滅絕性的摧毀。他們不但血洗都城,將積聚近200年的宮殿、史冊付之一炬,而且還將賀蘭山下的皇家陵園毀盜殆盡。
風雨西夏,黨項悲歌。至此,曾在中國歷史上威震一方的西夏王朝灰飛煙滅了。更可嘆的是,元人主修了《宋史》、《遼史》和《金史》,並在三史中各立了《夏國傳》或《黨項傳》,而沒有為西夏編修專史。以至《二十四史》中,《西夏史》成為遺憾的空缺。數百年來,西夏漢文史料的匱乏和同時代宋、遼、金史料的豐富一直形成鮮明對照。但是,後世的研究者們並沒有因為史籍中的空白而放棄對它的追尋。人們通過各種途徑,如廢棄的建築、殘缺的經卷以及殘陵亂塚,尋找著這個佚失王朝的蹤跡。
1908年3月,俄國海軍大校科茲洛夫率領的一支探險隊向中國西北的大漠深處挺進,他接到了俄國地理學會的命令,要到中國西部邊疆尋找一座古城--舉世聞名的黑水古城(今屬內蒙古額濟納旗)。
黑水城是西夏到元代的一座邊防古城,始建於西夏時期,約在明代初因戰爭和自然條件惡化等原因而廢棄。科茲洛夫1908年3月19日到達黑水城,3月31日又匆忙離開。從嚴格的意義上講,科氏的這次探訪還算不上一次科學的考察發掘,他們只是在古城的各處翻找他們認為有價值的遺物,如書冊、信函、錢幣、裝飾品、傢俱、佛像畫像等,然後將所獲文物寄回了俄國。
俄國皇家地理學會收到這批文物後非常重視,並當即決定要他們立即返回。科茲洛夫接到命令時,正行進在前往四川的途中。探險隊遵命立即返回古城。在一座距西城牆4公里的佛塔地宮內,他們發現的各類文書共裝了40馱,24000多冊,佛畫500 多幅。用科茲洛夫自己的話說,他們發現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圖書館」。這些文物於1909年秋安全運抵俄國聖彼得堡地理學會所在地,並於第二年進行了公開展覽,使當時的整個歐洲感到震驚,並成為20世紀中國繼甲骨文、漢簡、敦煌文書之後又一次重大文獻發現。科茲洛夫自己也沒有想到,這次發現幾乎締造了近代西夏學研究的基礎。
我來到西夏陵墓,為的是尋找這個王朝鼎盛時期的遺蹟。那年寧夏考古工作者剛剛結束對一座西夏陵墓的發掘。說起這次發掘,還頗有些故事性。40年前,陝西省考古所的一位同志出差路過賀蘭山時,曾看到山的東麓有一片土塚,他猜測可能是唐墓。1972年春天,他在北京出差時碰到了寧夏博物館的同行,順帶聊起他的「發現」。當年,寧夏博物館便憑著這一線索,順籐摸瓜來到了這片古塚前。在賀蘭山下被附近部隊挖開的戰壕邊上,不時能發現破碎的西夏文殘碑。他們敏感地意識到,這片漠漠荒塵中的土塚不是唐墓,而是他們已經關注了很長時間的西夏陵墓。
這一不經意的發現拉開了西夏考古的序幕。經過反覆調查,他們給當時已經確定的15座陵墓作了編號。西夏陵幾乎每一座墓前都有一個巨大的盜坑,而在陵區中部的8號陵(後更名為6號陵)地面未見盜坑,考古隊員選中它作為挖掘對象。該陵墓室深達25米,發掘工作進行得十分艱苦。當取土接近墓門時,人們發現,這座墓同樣被盜掘過!巨大的盜坑從地面直通墓室,盜坑內的回填土明顯鬆軟。
那座墓緊靠在山腳下。順著狹長的斜坡墓道,我走進了墓室。墓室完全不是想像中的那種「地下宮殿」,只不過是一個並不寬敞的土洞。盜坑正當墓室頂部。根據墓室底部鋪地磚和僅存的20-30厘米的牆基,可推測這座陵園的墓室是一座三室的土洞墓,中室面積不到50平方米,兩側室各有2平方米左右。全部隨葬品只剩下幾件零星的金銀飾器,淤土內尚有少量散亂的屍骨。墓室被破壞得如此慘重,是發掘者事先沒有估計到的;而墓室建造得如此狹小簡陋,更完全出乎大家的預料。
與簡陋的墓室相比,西夏陵墓的地面建築要講究得多。敦實的陵臺、奇偉的獻殿、高聳的角樓、矗立的闕臺、斑斕的脊飾……不禁讓人追憶起西夏王朝的雄風。西夏陵的規模與河南鞏縣宋陵、北京明十三陵相當。史書記載,西夏9座帝陵早已被元兵刨了個底朝天,而早先挖掘的6號陵也用事實說明瞭墓穴裡的文物確實所剩無幾。同親友,西夏陵殘碑也是蒙古軍隊破壞西夏陵的見證。從目前收集到的 3300多塊西夏殘碑看,一處出土的殘碑多則千百塊,少則幾塊,除了仁孝壽陵殘碑綴合出一塊能讀通的16字西夏篆文碑額外,其餘殘碑沒能拼出一塊完整的碑文來。
除蒙古大軍的毀滅外,西夏陵又遭民間長期洗劫,已發現的9座帝陵、253座陪葬陵無一倖免,有的盜坑深達數米,至今未平。除已發現的帝陵、和陪葬墓外,肯定還有一些尚未發現的或因山洪等自然因素而消失的陵墓。
7號陵是目前為止唯一能夠確定墓主人的陵園
由於是個開創性的工作,所需要做的事情太多,考古人員將辦公營地移進山中。3年多來,除了調查挖掘,他們面對的就是簡陋的土房、簡易的帳篷以及單調的業餘生活。而工餘飯後的散步,使他們有機會對陵周圍的墓葬密集區作了更多的調查O窳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