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史料準確翔實,許多情節系首次披露。
過年了,這是全中國的節日。過年,實際是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的。就在這一天的傍晚,膠東牟平縣城南五公里的峽河村,回來一個闖關東的人。他的歸來,改變了宋學芝一家的命運。
村公所裡坐著五六個人,都是村裡的頭頭腦腦。宋學芝進門就問:「是不是我兒有信了?」村幹部們互相看看,既沒有像平常那樣「大嬸」、「老嫂子」地叫,也沒有給她讓個座什麼的。宋學芝心裏納悶。她挨個看看村幹部的臉,誰的臉上都像落了一層霜,冷冰冰的。「楊宋氏,」憋了一會兒,村支書開口了,「你兒楊宗貴上哪裡去了?」
「你叫我什麼?」宋學芝聽了,覺得奇怪。「我兒?我兒不是讓你們打發當兵去了嗎?」
「當兵,」 支書輕輕一笑,「當的哪家的兵?他早開了小差,當了土匪了。」
「實話和你說吧,楊宋氏,」
支書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有人在下城子那一彎子看見他了,穿著個黑棉襖子,戴著個貂皮帽子,又搶又殺的。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說你兒在八路裡,他有信來沒有?」
「信?……」
宋學芝傻眼了。
兒子自小鬼子投降的那一年八月十三(1945年9月18日)
離家去當兵,一直沒有往家捎信,媳婦許萬亮躲在被窩裡哭,婆媳倆心裏翻騰的還是那同一個問題:宗貴怎麼還不捎信回來呢?莫非他……她們都不敢,也不願往下想。
國民黨正向山東重點進攻。整個山東人腦子裡的階級鬥爭的那根弦全都繃得緊緊的。前方這麼打,後方要鞏固,村幹部們對「匪屬」這一顆定時炸彈又怎麼能掉以輕心呢?宋學芝一家三天兩頭地被叫去審查。
大年初一,雖然因為前方打仗,材幹部組織的給軍屬拜年的活動不如去年紅火,可也是敲鑼打鼓,前呼後擁。然而,拜年的隊伍閃過楊家街,奔別的軍屬家去了。宋學芝一家難過得連過年餃子都沒心思吃。
正月十五清晨,宋學芝邁步出屋,掉頭往門框上邊看去。
咦,門框上邊只有那塊「光榮軍屬」的牌子,五角星燈沒有了。
怪了,昨晚關門睡覺時,明明還在上面掛著,怎麼就沒有了呢?
院門響了,進來的是兩位村幹部,手裡還拿著什麼東西。
宋學芝趕緊抬手攏了兩把頭髮。今兒是節呢,村幹部們到底還是來看看自己,她的心頭閃過一陣喜悅。正要開口和村幹部們打招呼,只見一個村幹部在門口放上一個凳子,另一個人手拿一把扁鑿,站了上去,就去撬門框上邊的「光榮軍屬」 的牌子。
「吱」的一聲,釘子被撬起來了。拿扁鑿的人捏著牌子從凳子上下來。宋學芝劈手奪過牌子,抱到胸前,淚花在眼裡打轉。兩個村幹部對看看,知道上去搶也無用。
迎春花開了。根據地的男女老幼在萊蕪前線的隆隆炮聲中,進了山,上了坡,下了地,播種希望。 峽河村西的崗地上,在屬於楊宗貴名下的幾畝土地上,一個壯年男人扶犁,三個成年女子背著繩子拉犁,一搖一晃地朝前犁去。扶犁的是宗貴的哥哥宗福,拉犁的是宗貴的老母宋學芝和許萬亮、宗福的妻子唐淑玉。
一開春,村裡就通知不再給楊宗貴代耕。宋學芝問「為什麼」,村裡的回答是「你自己明白」。
夜深了,許萬亮和婆婆誰也睡不著。婆婆說:「孩子,你還是先回娘家去住些日子吧。代耕一停止,這不就是正式說明宗貴不是好人了嗎?往後,光白眼珠子就夠吃的了。」「我不……」許萬亮哭著說。
1952年的秋天,許萬亮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終點。埋葬完兒媳,宋學芝又到村裡說理去。憑什麼光聽一面之詞就認定我兒子是「土匪」?!村裡的人根本不理她。
宋學芝上縣。縣裡的人不管,說九九歸一,什麼事還得村裡辦。
宋學芝背著乾糧,步行百裡上文登。專署的人說,你兒子在縣裡當的兵,解決問題還得回縣。
小兒媳去世了,大兒子一家另過,這回,她倒無牽無挂了。她來回地奔走。不用人接,也不用人送。她要向政府,向一切可以還她兒子的地方去要兒子。她現在已經不哭不鬧,到了哪裡都只是一句話:「我兒子被你們打發當兵了,是死是活,你們給我個實信。」
1957年1月1日,宋學芝終於得到了兒子楊宗貴的消息。一張蓋著牟平縣人民委員會的大印的優軍字第942號「失蹤軍人通知書」送到了她的手中。捧著那「通知書」,宋學芝呆了,接著,又哭了。「這麼說,我的兒子不是土匪,不是土匪。」她哭哭,又笑笑。「他是失蹤了,失蹤了。」
1958年11月13日,一張蓋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之印」的「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又送到了她的手中。上寫:「查楊宗貴同志在革命鬥爭中光榮犧牲,豐功偉績永垂不朽,其家屬當受到社會上之尊崇。除依中央人民政府『革命軍人犧牲病傷褒血恤暫行條例』發給撫恤金外,併發給此證以資紀念。」後面落款是「主席毛澤東」。宋學芝當然不知道,全中國的查無實據叛變投敵的下落不明的我軍軍人,其家屬都得到了和宋學芝同樣的一張「失蹤軍人通知書」和隨後的「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並不是只有她才有。因為,這是政策。
1966年,宋學芝八十歲整,病死在楊家三代生老病死的土炕上。1973年,牟平縣民政局確認楊子榮就是 峽河村的楊宗貴。
節選自《英雄楊子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