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趙岩是在差不多三年前,那時我剛到中國改革雜誌綜合版,他剛進草創中的中國改革農村版。同是天涯淪落人,惺惺相惜,我們一度走得很近,經常大碗吃菜大碗喝酒。那應該是我和趙岩過從最密的一段時光。但三個中國人走到一起總不免打架,中國改革農村版亦不能免俗。主要創辦人李昌平很快遭到後來的主事者的刻意排擠,農村版一批充滿理想主義情懷的小青年則堅定不移地站在他們的精神領袖李昌平一邊,而對他們認為是不講底線的後來的主事者嗤之以鼻。當時我很同情李昌平和那批小青年的遭際,而對趙岩的表現略感遺憾。給我的印象是,趙岩對日常之事似乎不是很有洞察力,而是容易偏聽偏信,容易衝動。這大概是我跟趙岩漸行漸遠的開端。
但無論我和趙岩有著怎樣的分歧,對他做的許多事,我是佩服莫名的。他做的許多事是我根本不擅長,也根本沒有勇氣去做的。而那樣的事只要做成一兩件,就足以驚天動地,青史留名了。當下中國更需要他那樣的行者,而不是我這樣的言者。作為一個言者,我近來愈來愈感到言論的無力,思想的蒼白。我以為,世界上的道理其實是非常簡單的,憑著全人類的智慧,憑著數千年的文明史,還有什麼樣的道理沒有被發現,沒有被傳播開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實只要照這一句去辦,好多問題就都解決了。但事實上無論怎樣天理昭昭,人家就偏偏置若罔聞,我行我素。所以,很多問題壓根不是思想問題,觀念問題;因此壓根不是我們言者所能奈何的。你譴責謀財害命,難道人家真的就不知道謀財害命不義?這點上人家知道的壓根不比你少,甚至知道的比你還多。但只要謀財害命還能給人家帶來巨額利潤,那麼無論那樣的利潤怎樣的充溢著受害者的血,只要那裡面沒有人家自己的血,人家就會依舊在所不惜!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實力抵制,通過實力抵制,讓謀財害命者付出代價。當謀財害命者成本收益相抵乃至虧本時,無須勸導,那時人家自己就已放下屠刀了。套用毛的名言,就叫做「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知道不足貴,與起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這,正是趙岩存在的意義,也正是作為言者的我與趙岩的差別。這一點現在我是再清楚不過,但無論我怎樣的清楚,我也沒有勇氣甘冒風險,像趙岩那樣去做一個當下中國最需要的行者。這就更顯出趙岩的高大,趙岩的可貴。因此,無論我跟趙岩曾經有過怎樣的歧途,對他做的許多事,我只有敬意。
當下中國,只有形式上的政治統一了。政治統一的外殼,已經掩不住內臟那一聲聲撕裂的脆響。一個一個的神聖家族代理人,早已將中國的政治體分割為一個一個獨立的利益集團,就彷彿是一個接一個的山寨。既不受子民監督,也實際上不受神聖家族大家長的制約,幾乎每一個神聖家族代理人都可以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橫衝直撞。不僅可以恣意蹂躪自己的子民,甚至可以完全不以神聖家族自己的聲譽為意,完全不以神聖家族所追求的萬年江山為意,「我死之後,哪管他洪水滔天。」這種情況下,趙岩之挑戰一個一個的山寨寨主,其實不僅是造福於民,對於神聖家族的整體利益而言,也未始不是一個福音。神聖家族大家長稍有見識,就應該如果不便鼓勵至少也要寬縱像趙岩這樣專叮山寨寨主的牛牤。如果這麼一點政治智慧都沒有,而放任山寨寨主們恣意迫害他們腳下的挑戰者,聽任他們建立他們鐵桶般的獨立王國,聽任他們一點點地坐大,那麼神聖家族被自己的代理人徹底蠶食以致潰於一夕,也就是不遠的事了。
趙岩是一個有缺陷的英雄。在當下中國,要做英雄其實很容易,因為有勇氣真的為老百姓做點好事的人太少,只要有人真的為老百姓做了點好事,就完全是雪中送炭,立馬就成了英雄。用這個標準來衡量,趙岩豈止是英雄,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大英雄。我曾經當面批評趙岩有勇無謀,成不了大事。但趙岩現在已經成就了大事。可見我的批評錯了。當下中國最需要的是勇,而不是我所謂的謀,那種前怕狼後怕虎式的謀。有謀無勇往往自保不逮,譬如筆者,縱然入京以來怎樣謹慎處世,仍毫無免於恐懼之自由,回首前塵,惟有悲涼。倒是趙岩那樣的大勇者,縱然如飛蛾扑火,至少可以在月黑風高之夜搖動燈影,令一個個山寨寨主們也嚐嚐恐懼的滋味,從而不能不稍有忌憚。
成事從來憑勇者,百無一用是書生。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