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十七世紀中晚明文人如何在滿清入關時凜然求死,讀二十世紀初清朝遺老如何在窮途末路中尋找尊嚴,我可沒想像過在自己所處的現代裡,也會目睹「改朝換代」。二十世紀兩個重大的分水嶺:一九四九年前後我的父執輩經歷了朝代的更迭,一九八九年前後則是我這一代人目擊時代的斷裂和顛覆。擺出一張桌子一壺酒,放上幾張凳子,讓一個莫斯科人、柏林人、華沙人、奈若比人、巴勒斯坦人、尼加拉瓜人、北京人、臺北人圍上一圈坐下來,若是談改朝換代的價值翻轉和身份認同的迷失困惑,恐怕不需翻譯,因為雖然版本不同,所有關鍵的詞彙卻都一樣。
版本不同,因為有的是從異族的殖民統治轉換成獨立自治,有的是從異族的殖民統治轉換成同族的「內在殖民」,有的是從專制獨裁轉換成民主體制,有的是在專制獨裁裡頭老是換人做獨裁。有的是人民用鮮血爭取來的轉換,有的是用人民的鮮血奪取來的轉換。有的是和平轉移,有的是槍聲鎮壓,沒有表面的轉移卻有隱藏的路線變更。版本有異,但是關鍵詞彙是近似的:歷史翻案,舊帳清算,愛國的新定義,遊戲規則的翻轉,鞏固權力的方法,意識型態的塑造…
一壺酒下來,有那為新時代新氣象昂揚奮發的,也有那不勝欷噓的,欷噓的內容也差不多:以為統一會帶來幸福,發現它同時帶來自己被「併吞」的屈辱。以為獨立會帶來平等,發現獨立後的鬥爭殺伐比前朝更為殘酷。以為脫離異族統治會帶來民族尊嚴,發現同族的統治一樣地居高臨下,只是因為同文同種所以手段更嫻熟。以為民主會帶來自由,發現民主也有可能比專制更霸道。以為反對黨變成執政黨會帶來改革,發現反對黨比被你推翻的人更無能、更專權而且更理直氣壯地無能、專權,因為它是被選上去的,它認為你早已授權,咎由自取。以為知識份子最是清醒,發現權勢照樣使他變臉。以為「暴政必亡」、「多行不義必自斃」,發現「暴政」也可以與資本主義結合而腐肉重生。
十月份走在香港街頭,細心的你會有所發現。曾經處處可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在十月十日這一天,已經看不見了。酒會,也一年比一年冷落。十月一日卻變成一個輝煌重要的日子。走過一個小學,學校圍牆上貼滿了孩子稚嫩的作品:山河壯麗,祖國偉大,楊利偉上太空是中國之光,金牌運動員是民族的榮耀,中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文明燦爛。孩子們畫彩色的龍,雄壯的長城,永恆的長江,美麗的故宮。顯然是「公民教育」的一部分。
在這些童稚的畫中,看不到灣仔擁擠的市場,看不到上環層層疊疊的老街窄巷,看不到大埔的漁村也看不到沙灣徑淒美的夕照。在香港孩子們的想像和讚頌中,為什麼我獨獨看不到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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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