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殤》是袁紅冰創作的小說體自傳,基本上是以袁紅冰從少年一直到一九九六年完成《自由在落日中》B稿,這段時期所從事的民主活動為線索,全景式地反映出中國近半個世紀以來前仆後繼的民主運動,一部中國當代知識份子面對共產黨政權所發出的悲憤吼嘯。
書摘:袁紅冰小說體自傳《文殤》(一)
──少年悲愁
「紅色恐怖」這顆從毛澤東的權力私慾和共產黨專制政治理論中垂落下來的巨大血滴,很快就在中國政治的臺布上擴展開來,染紅了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許多人在紅衛兵慘絕人寰的酷刑下死去,更多的人在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下,走上了絕望的斷崖。人性在骯髒的血污中受到踐踏,而獸性則披上了共產主義的金色長袍,在太陽上作魔鬼之舞。
一九六六年六月至八月間,呼和浩特市,這座高原上美麗、寧靜的城市,在「紅色恐怖」的陰雲下戰慄著、呻吟著。高原碧藍、低垂的天空似乎被焚燒書籍的火焰燒焦了--按照「階級鬥爭」理論,除了馬克思主義著作和吹捧共產黨的文字之外的書籍,一律被視為反動階級的精神載體;佛教廟宇、天主教堂和清真寺這些人類古老文明的結晶,也都被紅衛兵當作罪惡的「舊文化」搗毀了;街道上,每天都可以看到紅衛兵押著「牛鬼蛇神」遊街示眾,那些「牛鬼蛇神」中有少部分屬於劉少奇派系的官員,絕大多數都是知識份子、「右派」以及其他被共產黨列為反動階級的人士。內蒙古日報社,這個主要由知識份子構成的單位,也瀰漫起濃烈的血腥氣。
袁紅冰的家庭所在的那排宿舍由十多個房間組成,分住著六戶人家。袁紅冰的家位於最西邊的三個房間內。那排宿舍的居住者,除了袁紅冰的父親和另外一個編輯之外,都是「右派」和共產黨奪取政權之前在國民黨政府裡任職的知識份子。住在那排宿舍最東面,緊靠報社圍牆的一個房間裡的,是一對上海籍的夫婦。男的姓徐,以前是記者,一九五七年由於寫了一篇抨擊共產黨農村官僚欺壓農民的報導,而被當局以惡毒攻擊社會主義的罪名定為 「右派」。他神態蒼老,雙頰塌陷,面容枯瘦,膚色慘白--袁紅冰從未見過那樣慘白的皮膚,好像他的血都乾枯了。他走路時,瘦骨嶙峋的高大身材,永遠不變地處於極度彎曲的狀態,彷彿聳起的肩頭上壓著難以承受的重負。儘管每天上下班時,那個「右派」都要從袁紅冰家的窗外經過,可是袁紅冰卻沒有一次看到過他的眼睛,因為,他那雙被厚厚近視鏡片遮住的眼睛,總是俯視向地面。
這個「右派」的妻子容顏艷美,體態風流,顯得十分年輕,她同丈夫在一起時,就像一縷絢爛的晨光飄落在彎曲的枯樹旁。她曲蜷的頭髮宛似盛放的墨菊一樣簇擁在瑩白的脖頸上,而面頰卻像春天的野桃花一樣嫣紅。
袁紅冰童年時就喜歡從遠處向這位「右派」的妻子注視,因為,在遠處,她的眼睛像美麗的蘭花一樣動人。可是,只要走近了,她眼睛裡茫然、痛苦的神情,就像美麗花朵上的傷痕,令袁紅冰感到難言的哀傷。顯然由於丈夫被定為「右派」所產生的自卑感,她從來不同鄰居交談,而遇到人時,她總是慌亂地逃避什麼似的,匆匆走開。袁紅冰經常默默地看著她輪廓俏麗的紅唇,希望能聽到她的聲音。他覺得,那花蕾似的紅唇間發出的聲音一定很迷人。然而,袁紅冰只有一次聽到過她說話的聲音。
那還是袁紅冰剛上初中的時候,一天下午,他坐在住宅前面的花叢中讀書。那些花都是他父親栽種的,有粉紅色的八瓣梅,有深黃的金盞花,有殷紅的罌粟花,還有淡紫色的海娜花。越過茂密的花枝,袁紅冰看到那個「右派」的妻子像往常一樣腳步匆忙地從遠處走過來了。當她走上宿舍和花叢間的過道時,忽然停了下來。她如同一隻受驚的雌鹿,慌亂地向周圍掃視了一遍。在確認周圍沒有人後,她飛快地走到花叢邊,將手臂伸向一根怒放著殷紅罌粟花的花莖。可是,她潔白、纖細的手指觸到花莖的瞬間,又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而她嫵媚的面容上現出了既傾慕又惋惜的神情,向那朵正在盛開的花朵注視了片刻,然後,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終於不忍採下那朵花,而使手臂垂落下來。不過,在她準備離去的時候,又彷彿被某種難以抑制的衝動驅使著,再次把手臂伸向花叢,選擇了一朵已經開始凋殘的金盞花,折斷了它的花莖。她把金盞花插在烏雲般的秀髮間,並下意識地以袁紅冰住宅門上的玻璃窗為鏡,向上面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斜睨著。那一刻,袁紅冰發現,她眼睛深處湧起了絢麗夢幻般的神采,而那傷痕似的哀傷消逝在絢麗的夢幻中。
袁紅冰從茂密的花枝間站起來,折下了那朵少婦剛才不忍採摘的盛開的罌粟花。「右派」的妻子被驚動了,她轉過身體,窘迫地望著出乎意外地出現在面前的這個美少年。在莫名其妙的激動中,袁紅冰把那朵艷紅的花伸向她,聲音像野火灼痛的天空一樣顫抖著說:「這朵花插在你的頭髮裡,比開在枝條上更美……。」
少婦的眼睛裡迸濺出雪水河一樣清澈的淚影,她接過那朵花,低聲說:「謝謝……將來一定會有許多美貌的姑娘愛上你!」袁紅冰覺得,她紅唇間發出的聲音,如同白天鵝的羽毛一樣輕柔、美麗。從那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