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緩緩駛入北京站。車廂裡,疲憊不堪的旅客們振作起來。家長在招呼孩子不要到處亂跑。兒女在關照老人作下車前的準備。有的人俯身去掏他們放在座席下面的行李。許多人從座位上站起,拿下行李架上的零星物品。有些人站到座位上去提取放在行李架上的沈重的箱子。車廂裡人聲嘈雜,一片混亂。終於到達了北京站。人人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牛繼宗踩著座位,卻沒有馬上去拿行李架上的兩個大箱子和一隻手提箱。他居高臨下地在騷亂的乘客中尋找著錢雅青。他想最後再看她一眼。但是,他沒有看到她。看來她早就移動到車廂銜接處的車門口了。」永別了,雅青!」他在心裏小聲自語。相識三十三年,同學八年,同鄉九年,就這麼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後一眼也沒有見,就永別了!他心裏像倒了五味瓶,不知道是在恨,還是在愛;是在憐惜,還是在懊悔。
「餵,你磨蹭什麼呢?」在下面等著接皮箱的許麗姿不耐煩了。」時候不早了,你還想不想去機場!」
牛繼宗從沉思中猛醒。他把箱子一一遞給許麗姿,自己隨後跳下來。」快,抓緊時間趕快出站。」
站在車門踏板上,他又放眼搜索了一遍向出站口奔跑的旅客。沒有,還是沒有見到她。她兩手空空,輕裝快跑,肯定早就出站了。在同學們為他舉行的歡送會上,王志康告訴過他,錢雅青要去北京。她要把伍干臣從天安門廣場拉回家。伍干臣!那個劫財霸妻的強盜。死了更好!
「快下啊,」後面的人等急了,」堵著門口不下車,是幹嘛呢!」
牛繼宗跳到站台上,回身接過許麗姿遞下來的箱子。大皮箱的箱底都有輪子。他一手拉著一個大皮箱,一手拎著手提箱,向出站口走去。許麗姿拉著另一隻大皮箱,一步一趨地緊跟在後面。車站亂極了。旅客們爭先恐後,在出站口擠成一團,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才擠出車站。
車站廣場比站內還亂。到處是外地來京的大學生。他們像關在玻璃瓶中的蒼蠅,茫然失措地東奔西走。突然,有人高喊:」外地來京的大學生到這裡來集合。我們是天安門廣場指揮部糾察隊。」
外地大學生一擁而上,跟著那個人走了。
牛繼宗讓許麗姿看著行李。樹陰下有一個賣汽水的老太太,他走過去問她怎麼去首都機場。機場離市區有四十五公里,拖著這麼多行李,他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到的。
「老大娘,您知道去機場在哪裡坐公共汽車嗎?」他彬彬有禮地問。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公共汽車?停開了。」
「那麼出租車呢?我在哪裡能叫到出租車?」牛繼宗焦急地問。
「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怎麼的?」老太太怪異地看著他,」你不知道政府調部隊進北京,老百姓到處設路障堵軍車?出租車?你叫得到,也開不過去啊!」
「天啊!」牛繼宗急得跺腳,」我要上飛機。」
「什麼時候?」
「明天!」
「明天?還隔一夜呢。」老太太鬆了一口氣。她真誠地為牛繼宗出主意,」你先找地方住下,給機場問訊處打個電話。他們一定有安排的。」
別無他法,牛繼宗只好在站前一個小旅店住下。機場問訊處的值班小姐在電話裡告訴他,坐出租車繞路可以到達機場,只是要多花一些錢而已。雖然多花錢很可惜,但是奮鬥多年才搞成功的出國留學不會因交通障礙而耽擱,這畢竟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強迫自己安下心來,帶許麗姿到附近的小飯店吃晚飯。長沙到北京本來只需要二十二個小時,但是沿途各站都有人搞抗議示威,交通時常受阻。火車只能時停時走,走了兩天多才到。他們足有兩天兩夜沒有好好吃東西了。
從飯店出來,回到旅館,許麗姿提出去天安門廣場看看。
「看什麼?」牛繼宗沒好氣地說:」兩天兩夜沒吃沒睡,你還不好好歇著!」
」大家都說,不去看看那種波瀾壯闊的場面,一輩子都會後悔的。」許麗姿說。
「少費話,睡覺!」牛繼宗粗暴地命令,」老子明天就要走了。你別給老子找麻煩。」
許麗姿委曲地睡下,」你呢?你也夠累的了。來睡吧。」
「我還要寫一封信,」牛繼宗說。
「你在車上不是寫了嗎?」
「那是草稿。」牛繼宗不耐煩地說。
「什麼信?那麼重要。」許麗姿問,一半關心,一半好奇。
「不關你的事,你少打聽。」牛繼宗煩惱地說。」你快睡你的,別打擾我。」
許麗姿撅著嘴,兩眼含淚,不再說話。明天就要分手,丈夫還是沒有一點溫存。她有些受不了。她不明白丈夫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想理出一個頭緒。想著想著,疲勞征服了她。她在不知不覺中昏昏入睡。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丈夫沒有離開她到外國去。他還像當初追求她的時候那麼溫柔和體貼。在睡夢中,她露出了歡欣的微笑。
(2) 1989年6月3日夜,湖南省省會長沙。
自從5月20日對北京市市區實施戒嚴以來,中國共產黨就對天安門廣場的靜坐示威活動進行了嚴格的新聞封鎖。所有報紙、電臺和電視臺都對中國共產黨統治四十年以來最大的抗議示威活動置之不理,只報導一些無關緊要的粉飾太平的節目。
「高老師,」凌恆安專程到高優明教授家來看電視新聞,看到的卻又是老一套。他失望地說:」政府這麼做實在是太愚蠢了。這是逼著老百姓收聽美國之音的廣播。聽說,最近連黨員和政工幹部都在偷偷地收聽美國之音呢!」
「這是中國搞得一團糟的重要原因之一。」高優明沉痛地說:」我們是學計算機科學的。我們都知道,如果計算機的輸入不正確,那麼就不可能算出正確的結果。」
「豈只是輸入問題!」高教授的夫人唐招弟說:」輸出管道也堵得死死的。根本就不許老百姓說話。」
「就是嘛,」高優明贊同夫人的意見,」原來還有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鄧小平取消了四大,把老百姓發表意見的最後渠道都堵死了。沒有正常的輸入輸出,計算機無法工作。國家也是一樣,不讓老百姓知道事實真相,不許老百姓發表意見,國家就沒有希望!」
「高老師,您說得真透徹。」凌恆安崇敬地說。
這時,電視臺突然中斷正在播放的節目,開始播放全屏幕字幕。字幕在屏幕上滾動,播音員同時在高聲朗讀,」北京市人民政府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裡,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一遍播完,馬上又開始播送下一遍。電視臺在不間斷地無休止地一遍又一遍地播送著北京市人民政府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戒嚴部隊指揮部的緊急通告。
「不好,」唐招弟不安地說:」看來今晚要出事!」
」』中國只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只有幾個年青的學生。他們本應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如何反躬自責,激發一點天良。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高優明教授低聲背誦著。他心情沈重地問:」恆安,你知道這是誰說的嗎?」
凌恆安搖了搖頭。
「1926年3月18日,北洋軍閥段祺瑞政府開槍屠殺北京的和平請願學生,造成臭名昭著的』三一八慘案』。當天,魯迅先生著文痛斥反人民的反動政府。」高優明告訴他的學生,」這是文章中的一段話。」高優明痛心地嘆息,」恆安啊,六十多年過去了,中國的政治狀況幾乎沒有什麼改進!」
「不至於吧? 」凌恆安並不十分介意這個緊急通告。他認為這是共產黨在虛張聲勢,」高老師,高師母,你們一定聽說了,部隊昨天夜裡就想強行進入廣場,結果還是被我們老百姓趕走了。」
「恆安,不要太天真。」高優明教授疼愛地看著他的得意門生,」共產黨要開殺戒了。所有新聞媒介都中斷正常節目,反覆播送僅僅對北京市有效的緊急通告。這是在變相地通知全國人民,對於上街堵軍車和逗留在天安門廣場的人,它會格殺勿論。被殺者後果自負!」
「不知道干臣現在在哪裡?」唐招弟憂慮地說:」雅青前天去北京找他去了。但願他們已經離開了北京。」
「還有繼宗和麗姿。」高優明說:」他們也是前天走的。」
「牛繼宗?」唐招弟輕蔑地說:」他不會出事的。他一心想的就是出國。整天在家裡大罵共產黨,在外面卻像個縮頭烏龜。」
凌恆安不認識高教授和高師母說的這些人。他還在想高教授預言的共產黨要開殺戒的問題。」高教授,」他問:」難道共產黨真能忍心屠殺自己的老百姓?」
「恆安,『革命的根本問題是政權問題……有了政權,就有了一切。沒有政權,就喪失一切。』這是中共中央文件中的原話。你聽說過吧?」高優明沒有正面回答凌恆安的問題,」現在,它的政權受到了威脅。它當然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就是!」唐招弟附和,」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還小,當時有一條喊得最響的口號:』權、權,命相連。』在他們看來,權力和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比別人的生命當然更加重要。犧牲別人的生命來保住自己的權力,這對於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凌恆安似懂非懂。他還是不太相信世界上有任何政府會屠殺自己的人民。他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共產黨真的殺戮無辜的老百姓。我就要和它鬥爭到底。」他的目光堅定有神。
高優明看著血氣方剛的凌恆安,疼愛地說:」不要蠻幹,恆安。對國家、對個人都沒有好處的犧牲,我們要避免。」
「孩子,向這樣一個橫行霸道、蠻不講理的政府要求民主自由,這是與虎謀皮!」唐招弟補充。
「那麼,你們說怎麼辦?」凌恆安沉痛地說:」難道我們中國人就這樣永遠任人欺壓?」
「對,凌大哥說得對,」高文質放下手頭的功課,跑進客廳,」我們中國人不能永遠任人欺壓。」文質在念高中二年級。大學的大哥哥大姐姐的愛國行動深深地感動了她。她不止一次地說過,我要好好讀書,考取大學,然後也要參加爭取民主自由的遊行、靜坐和絕食。
」我們中國人不能任人欺壓。」高文彬也跑進客廳,學說姐姐剛剛說過的話。她剛進高小,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但是她也知道任人欺壓是一種侮辱。
學生和女兒的話讓高優明夫婦啞口無言。他們的父輩忍辱負重地熬過了一生。他們自己又含辛茹苦地熬過了大半生。現在,他們的學生在進行艱苦卓絕的爭取民主和自由的鬥爭,他們卻在勸他們的學生和後代繼續默默地忍受煎熬。那麼,中國人的苦難到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呢!
(3) 1989年6月3日夜至6月4日晨,北京天安門廣場
傍晚八點時分,長安街華燈齊放。除了幾輛被圍堵住的軍車,再無任何車輛。幾十萬人蜂擁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廣場上,齊聲歡呼圍堵軍車和軍人的偉大勝利。善良天真的中國老百姓以為他們還可以像昨天一樣以自己的勇敢戰勝武裝到牙齒的中國共產黨政府。但是,從六點三十分就不斷反覆播放的北京市人民政府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戒嚴部隊指揮部的緊急通告卻仍在通過電臺、電視臺和各種廣播渠道播放著。」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裡,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膽小怕事的人陸續回家,勇敢無畏的人去外圍攔截進城的軍隊。在天安門廣場和長安街上,擠滿了激動和憤怒的人們。
由摩托車手組成的飛虎隊送來消息,人民解放軍從公主墳、木樨地方向由西往東沿西長安街一路打殺過來,沿途已經打死打傷數以千計的市民和學生。許多原來在外圍圍堵軍車和軍人的人,在圍堵無效的情況下,又返回來了。廣場上人山人海。凌晨一點左右,各戒嚴部隊先後殺到了天安門廣場。凌晨一時三十分,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發出緊急通告。」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暴徒們猖狂襲擊解放軍指戰員、搶軍火、燒軍車、設路障、綁架解放軍官兵,妄圖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社會主義制度。人民解放軍多日來保持了高度克制,現在必須堅決反擊反革命暴亂。首都公民要遵守戒嚴令規定,並同解放軍密切配合,堅決捍衛憲法,保衛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門廣場的公民和學生,應立即離開,以保證戒嚴部隊執行任務。凡不聽勸告的,將無法保證其安全,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高音喇叭反覆廣播著這一令人膽戰心驚的通告。成千上萬的市民和個別學生在聽到通告以後離開了廣場。凌晨二點時,原有幾十萬人的廣場,只剩下了幾千名寧死不屈的學生和市民。他們聚集在人民英雄紀念碑正面的台階下。五十六天以來,天安門廣場上的人第一次如此形單勢薄。
與此同時,十幾輛戒嚴部隊的軍用卡車停在金水橋前,士兵們從中跳下,列隊坐在馬路上待命。中國歷史博物館的台階上坐滿了頭戴鋼盔、肩背衝鋒槍的士兵。歷史博物館北門外,幾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列隊站立。前門箭樓以北、毛澤東紀念堂以南的廣場上,也出現了全副武裝的士兵。人民大會堂的戰士仍然在大會堂內待命準備出擊。戒嚴部隊完成了對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市民的包圍。他們虎視眈眈地看著這」一小撮人」,等待上級給他們下達最後的命令,就像餓虎蹲在裝滿兔子的大鐵籠邊,等待籠門打開,就立即扑向籠中之兔一般。
形勢非常嚴峻。凌晨三點時分,在6月2日宣布絕食的劉曉波、高新、周舵和侯德建四君子與天安門廣場指揮部的正、副總指揮柴玲和封從德夫婦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柴玲說,聽說趙紫陽和閻明復希望學生能留下來堅持到天亮,到那時形勢就有可能出現轉機。
劉曉波不相信這種傳言,他說:「不管這個事情是真的是假的,沒有任何人有權利拿現在廣場上幾千、上萬的學生的生命來作賭注。」
四君子提出要和解放軍談判,爭取和平撤離廣場。封從德說:「你們可以去談判,但是只代表你們。你們作為第三方,不能代表我們指揮部。」
三點四十分左右,四君子冒著生命危險去與解放軍談判。他們與已經殺紅眼的解放軍達成了協議,廣場上的學生和市民可以由天安門廣場東南角和平撤離。這時正好是凌晨四點鐘。這是戒嚴部隊預定的清場時間。廣場上的燈突然全部熄滅了。所有的人頓時都緊張起來。政府對廣場廣播的高音喇叭播出了戒嚴部隊指揮部的清場通知。這時,只剩下了最後三、四千名英勇無畏的學生和市民擠坐在紀念碑的台階上。他們臨危不懼,在紀念碑西邊的廣場上用被子、木棍、帆布等可燃物品點起了幾堆篝火。
伍干臣和錢雅青是人群中的兩員。伍干臣纂緊了拳頭,準備為祖國的民主自由而獻身。錢雅青是專程由長沙趕來拖丈夫回家的。現在,她已經放棄了原來的打算。她準備與丈夫一起為國捐軀。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起來,全世界的受苦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伍干臣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國際歌>。他天生一個啞嗓子,從小就沒有音樂天賦,這些天來缺吃少睡,聲音更加沙啞。但是他不在乎,他用盡全身力氣吼唱著。錢雅青也隨著丈夫用尖利的嗓子高唱起來,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大家開始齊聲合唱,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是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
四君子返回紀念碑,用廣播向大家介紹了與戒嚴部隊談判的情況,呼籲大家立即撤離。黑暗中,有人說北京大學有校車來接學生回校。但是,沒有一個人離開。
此時的廣場,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遠處的戰火,近處的篝火和長安街的路燈傳來的微弱光亮。戒嚴部隊開始由北往南,分兩路向紀念碑推進。戒嚴部隊突擊隊的士兵首先開槍將高自聯的兩個廣播喇叭打壞,接著手持衝鋒槍從西邊的台階上,從坐著的人群中走上來,把學生趕下紀念碑。
在如此生命垂危的絕境,以組織名義指揮廣場上的學生和市民的天安門廣場指揮部仍然置個人和群體的安危於不顧,不願意貿然接受四君子以私人名義與解放軍談判的結果。他們提出是撤是留要由廣場上的所有人來共同決定。時間緊迫,現在來徵求廣場上所有人的意見是完全不可能的。哪怕是舉手錶決,也沒有清點票數的時間。
廣場上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群眾不知道他們尊為領導人的天安門廣場指揮部和四君子在做什麼。他們都在翹首以待,期盼著領頭人趕快作出決定。但是他們誰也沒有走,大家只有一個共同信念--抱成一團,和滅絕人性的反人民政府鬥爭到底。
天安門廣場指揮部副總指揮封從德急中生智,向廣場上的所有人喊話。他說:」現在我來主持表決。我喊一、二、三,要撤的就喊撤離,要留的就喊留守。哪一方的聲音大,就照那一方的意見辦。」
在封從德喊過一、二、三以後,伍干臣大聲喊留守,錢雅青尖聲叫撤離。他們的聲音融匯在幾千人的怒吼聲中。喊撤離的人數多,喊留守的嗓門大。兩種吼聲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哪怕是最精密的語音分析儀恐怕也無法從這三、四千人的同聲怒吼中辨別是喊撤離的聲音大,還是喊留守的聲音大。封從德的肉耳當然也無法斷定。但是,他的政治智慧卻讓他當機立斷地作出了決定。他宣布:」喊撤離的聲音大。根據多數人的意見,我們現在有組織地撤離廣場。旗幟為先導,大家有秩序的撤離,撤到海淀區,往中關村走。」
四時三十分左右,廣場上的燈一下子全亮了。學生面前突然出現了大批端著槍的士兵向他們一步步逼近。遠處,一字排開的坦克和裝甲車從長安街金水橋緩緩向廣場駛來。隨著幾下沉悶的撞擊聲,位於廣場北端的民主女神像轟然倒塌。這是中央美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等八所首都藝術院校的三百多名學生於5月30日在廣場上組裝和樹立起來的。她象徵著中國人民爭取民主自由的強烈願望。中國共產黨無情地將她摧毀,表明瞭它要不擇手段地保持住自己的特權,不肯把人民應該享有的民主自由歸還給人民。
坦克和裝甲車繼續向前,一路撞倒和碾碎了學生遺留在廣場上的帳篷、桌椅等一切物品。最後,在離學生隊伍二、三十米處分別駛向東西兩側。正面,士兵們排成橫隊,從長安街向學生隊伍一批批走來。他們頭戴鋼盔,手握棍棒,氣勢洶洶,不可一世。
廣場東南角的解放軍為撤離廣場的人讓出一個缺口。五時許,廣場上的數千人在學生糾察隊手拉手的維護下,沿著綠化帶和紀念碑座間的通道,互相攙扶著,緩緩地向廣場東南角走去。從1919年五四運動起,天安門廣場就是中國人民爭取民主和自由的聖地。在1976年的」四•五」運動中,中國人民在這裡向共產黨展開了聲勢浩大的群眾示威。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逝世後,它又成為了1989年民主運動的主要活動場所。誰也不願意離開這個與中國人民的民主自由休戚相關的戰場。因此,大家的步履沈重而又緩慢。
忽然,人群擁擠起來。在撤離隊伍的後面,士兵逼了上來,他們手握棍棒向撤離隊伍緊逼,催促他們加快速度。紀念碑周圍的道路已經被士兵和坦克封鎖,撤離隊伍在坦克和裝甲車的縫隙間穿行,往廣場東南角行進。它是那麼壯懷激烈,那麼井然有序。大家舉著校旗,唱著國際歌,喊著」血腥鎮壓」 、」打倒法西斯」 、」土匪、土匪」等義憤填膺的口號。許多人朝戒嚴部隊方向吐唾沫以表示自己的輕蔑。
每個人都在流淚,喊留守的人在哭,喊撤離的人也在哭。他們在想,在長安街被坦克壓死和被子彈打死的數以千計的學生和市民的鮮血不會白流。他們在想,他們一度熱烈擁護的人民政府怎麼會如此滅絕人性地屠殺人民。他們在想,所謂的人民子弟兵怎麼會淪為一群沒有頭腦、任人擺佈的殺人凶手。他們在想,為什麼民主自由這些天賦人權,在中國卻必須以鮮血和生命來爭取。他們都為中國共產黨統治四十年來最偉大的一次轟轟烈烈的民主運動的悲慘失敗而痛惜。
吼聲不絕,罵聲不絕。要是在長安街上,他們早就招來了密集的槍林彈雨,大家都會倒在血泊中。但是,天安門廣場是中國共產黨的門面,他們不敢對幾千個不怕流血犧牲的人貿然開槍。他們害怕在事後無法面對國際社會的輿論譴責。他們現在暫時允許這」一小撮人」狂喊亂叫,因為毛主席說過,」共產黨就是在敵人的謾罵聲中成長壯大的。」 這」一小撮人」的狂喊亂叫無損於共產黨的一根毫毛。而且,他們對這」一小撮人」作了詳細的錄相記錄,現在先放他們走,明天就開始對他們進行大搜捕。共產黨在每一次運動中都保證過絕不秋後算帳,在每一次運動後都大搞特搞秋後算帳。這不算什麼新花招,對共產黨的聲譽不會增加任何新的惡劣影響。
伍干臣和錢雅青手牽手走在撤離的人群中。兩人都淚流滿面。伍干臣徹底拋開了他慣有的溫文爾雅,一路上罵聲不絕。監督他們退場的一個解放軍軍官惱羞成怒,從身邊的士兵手中奪過全自動衝鋒槍,把槍口對準了他。槍口好像就抵到了胸膛上,但是伍干臣卻毫無懼色。他像母雞保護小雞一樣,張開雙臂,把妻子錢雅青擋在身後,聲色俱厲地向那個解放軍軍官提出了正面挑戰,」法西斯軍官,有種你就開槍打死我吧!」
軍官的食指扣緊了板機,再扣過去一毫米,子彈就會射進伍干臣的胸膛。錢雅青一聲尖叫,衝到伍干臣前面,用自己弱小的身軀檔住了丈夫。軍官抬起槍口,憤怒地朝天發射了一唆子子彈。他倒不是憐香惜玉,捨不得打死錢雅青,而是他不敢打。共產黨容許他在別處濫殺無辜,但是卻不許他在天安門廣場這麼做。他狠狠地瞪著伍干臣,把伍干臣披頭散髮,渾身骯髒,鼻子上架著一副高度近視鏡的」醜惡」形象牢牢地記在了心上。
(4) 1989年6月4日上午,長沙
「媽的,什麼鳥人民政府,成千上萬的屠殺人民。」凌恆安邊罵邊快步前進。他身後跟著好幾百個同學。凌恆安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在同學中享有很高的威望。」老子要親眼看看,所謂的人民政府是怎麼屠殺自己的人民的!」
「對,去電教中心收看美國之音的實況錄像。」許多人隨聲附和。
」要求電教中心用閉路電視向全校轉播!」
「花那麼多錢搞衛星接收機,從來沒有使用過。是時候了!」
群情激憤,勢不可擋。
高優明騎著自行車飛快地從後面趕上來。妻子唐招弟對他說過,當年伍干臣力挽狂瀾,阻止過同學們去湘江中學轟搶檔案。他覺得,現在他肩負著義不容辭的責任,必須學習伍干臣當年的大智大勇,全力以赴地阻擋學生們的輕舉妄動。他蹬車超過所有學生,急轉把手,猛踩剎車,縱身跳下,連人帶車擋在凌恆安前面。
「高老師,你?」凌恆安停不住腳步,差點和高優明撞個滿懷。
「恆安,你要幹什麼?」高優明冷靜地說。
「我要看看人民政府是怎麼屠殺人民的!」凌恆安厲聲回答。
「你看了又能怎麼樣?」高優明問。
「更深刻地認識它的本質。」
「不看就認識不了嗎?」凌恆安無言以對。不等他回答,高優明開始向全體同學喊話,」同學們,北京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大家都知道,對嗎?」
「對,」幾百個同學齊聲回答。
「看美國之音的電視錄像只能證實我們已知的知識,只能滿足我們的好奇心,
對嗎?」
「對,」回答的聲音不及剛才響亮。
「衝擊電教中心是違法行為,你們知道不知道?」
「知道。」只有為數很少的幾個人小聲回答。
「用違法行為去滿足我們的好奇心是不值得的。你們說對不對?」
「對,」回答聲又稍微大了一點。
「那麼,我請求大家回去,不要衝擊電教中心。」高優明語重心長地說,「不要做沒有實質性意義的……」
「高老師,請你不要再白費口舌。」凌恆安打斷高優明的話。平時,高老師是他最尊重的師長,今天他卻認為高老師懦弱得可憐,」播放時間馬上就到了,請你不要再耽擱我們。」
「恆安,你不要蠻幹。」高優明厲聲指責,」做事情要考慮後果。」
「就是由於我們的前輩對後果考慮得太多,中國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凌恆安尖刻地說。他轉身面對同學,」不怕死的,跟我走。」說著,他把高優明推到一邊,揚長而去。
怒火中燒的學生尾隨凌恆安快步離去。高優明似乎成了一塊攔路的石頭。昔日對他無比敬重的學生現在毫無顧忌地對他你推我搡。在衝撞中,高優明摔倒在地,眼鏡掉在地上,被人踩碎,自行車被踢到了路邊。他覺得自己既狼狽又無奈。「就是由於我們的前輩對後果考慮得太多,中國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凌恆安的指責不斷地在他耳邊迴響。他在內心裏不能不承認凌恆安說得有道理。但是,在武裝到牙齒的反人民的共產黨政府面前,人民是不堪一擊的弱者。和一個無惡不作、蠻不講理的政府去硬拚,值得嗎?
(5) 1989年6月4日下午,北京
剛剛經歷過大屠殺,北京市民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仍然處於嚴重對立狀態。 老百姓從驚恐中蘇復,聚集在街頭巷尾對昨夜的悲劇議論紛紛,對結隊路過的軍人冷嘲熱諷。北京市政府組織人力以最快的速度恢復了主要街道的交通。堆在路心用作路障的隔離墩又擺回原位,成了快車道與慢車道的分界線。被燒燬的電車、公共汽車、坦克車和裝甲車被拉走。來不及拉走的也推到了路邊。清潔工對路面進行了徹底地清掃,垃圾車運走了市民和學生在緊急自衛中扔向解放軍的磚頭、瓦塊和瓶子,來不及運走的都鏟到一起,堆在慢車道邊。牛繼宗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感嘆:在某種意義上,專制政府的辦事效率確實比民主政府高。
北京站到東四民航售票處的公共汽車已經恢復運行。牛繼宗拖著一個大箱子,拎著一個手提箱,在汽車站等車。許麗姿拖著另一個大箱子站在他後面。本來就以文明禮貌而聞名全國的北京市民,現在都沉浸在失去親人的肅穆氣氛中。大家變得特別謙讓和文雅。在上車的一刻,兩個年輕人甚至主動伸出援手,幫助牛繼宗把兩個沈重的大箱子提到了車上。牛繼宗自豪地向他們解釋,他是出國去加拿大,所以帶這麼多東西。他的話引起了全車乘客的關注,大家都對他投來羨慕的眼光,使他感到得意洋洋。兩個年輕人毫無顧忌地表示,要是他們有機會出國,他們絕對不會再回來忍受共產黨的統治。他們的話在車廂內引起一片共鳴。大家異口同聲地咒罵屠殺人民的反動政府。牛繼宗聽著覺得非常解恨,但是他沒有隨聲附和。誰知道車裡有沒有便衣警察?他早就告誡過自己,在飛機飛出中國的領空之前,他絕對不說共產黨一句壞話。在東四下車的時候,這兩個年輕人又幫牛繼宗把箱子提下車,然後才重新跳上車趕自己的路。
乘機場的公共汽車,牛繼宗和許麗姿順利地由東四民航售票處到達了首都機場。機場候機廳的人特別多。主要是外國人和海外僑胞。他們不敢想像,一個國家的政府對自己手無寸鐵的人民會組織如此大規模的屠殺。他們被嚇破了膽,一心嚮往的就是盡快逃離這個殺人屠場。有的人沉不住氣,恐怕交通不能短期恢復,甚至把行李留在旅館房間裡,只帶了現金和證件,步行四十幾公里趕來了。候機廳裡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顯得十分忙亂。牛繼宗首次坐飛機,對機場的布局和應辦的手續都不熟悉,奔前跑後,手忙腳亂,累得滿頭大汗。許麗姿步步緊跟,形影不離,走得兩腿酸痛。驗票、領登機卡、託運行李,手續總算辦完了。許麗姿拉牛繼宗在候機廳的空座坐下。這一別就不知道到哪年哪月才能見面了,她有滿腹的知心話要對丈夫傾訴。
「累死我了,」牛繼宗掏出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珠,」你給我把這封信寄走。」
沒想到剛剛坐下又有差事,許麗姿有點失望。但是她還是毫無怨言地接過信,起身往機場郵局走去。她一邊走一邊低頭看了一眼信封。她停住腳步,猶豫片刻,然後轉身返回了牛繼宗身邊。
「寄了?這麼快?」牛繼宗問。
「繼宗,」許麗姿指著信封對丈夫說:」這信封是怎麼寫的?『伍奸臣壞蛋收』!有話好好說嘛。為什麼還沒有開口就先罵人?」
「罵他?我還要打他呢!」牛繼宗氣勢洶洶地說。
「為什麼?你們是老同學,又在一起下鄉,你怎麼那麼恨他?」
「他搶我的老婆!」牛繼宗咬牙切齒地說。
「胡說,他和我只見過幾次面。」許麗姿正色指責,」誰也搶不走我。我永遠忠於你!」
「嗨,誰說你呀!」牛繼宗揮了揮手,像要趕走一隻蒼蠅那樣,想趕走許麗姿的誤會,」我是說我當初的老婆。」
「你以前結過婚?」許麗姿驚叫,眼淚湧入了眼眶。
「你煩不煩吶,」牛繼宗火了,」我是說錢雅青。我和她好過四年多。伍干臣把她搶走了。」
瞬刻間,許麗姿明白了許多事情。怪不得當初他不參加同學們歡送伍干臣出國的集會;怪不得在同學們歡送牛耀祖出國的集會上,他對錢雅青那麼傲慢無理;怪不得昨天在火車上遇到錢雅青的時候,他是那麼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初戀情人。但是,多年來他對他的戀愛史守口如瓶,直到臨上飛機之際才在逼問之下吐露真情,這未免有些太不尊重自己的妻子了!
「你還愛著她?」她眼裡閃著淚花。
「愛他?那個奸商的女兒?」牛繼宗朝地板上啐了一口唾沫,」她就是脫了褲子送上門來我也不要。」
「你怎麼說得那麼難聽,」許麗姿慌忙用鞋底擦去牛繼宗的唾沫。她環顧左右,還好,沒有被衛生檢查員看到。丈夫不再留念昔日的情人,她寬心多了,」既然你已經不再在乎她,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別和他們打交道就行了,何必還……」
「他還害死我兩隻兔子!」牛繼宗憤恨地說。
「兩隻兔子?」許麗姿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政府昨天晚上屠殺了數以千計的老百姓,他都沒有表示多少憤怒,但是對別人在二十多年前害死他兩隻兔子,他卻如此怒形於色。這實在太滑稽。」算了吧,雞毛蒜皮的小事……」
「雞毛蒜皮的小事?」牛繼宗怒氣衝天地打斷她,」你說得倒輕巧,那是我傾家蕩產買的。」
機場的廣播響了。牛繼宗的班機開始過關、驗票和登機。過海關檢查手提行李還需要花時間,牛繼宗沒有工夫繼續謾罵伍干臣了。他彎腰提起手提箱,一邊朝海關走,一邊對許麗姿說:」我沒有時間和你說廢話了。你老老實實給我把信發出去,別給我耍花招。」說著,他走進了海關。
許麗姿還想再送丈夫一程。海關的警衛不客氣地把她擋住了。她目送丈夫通過海關,拐進登機口。她喊他,他沒有聽見。她向他揮手,他沒有回頭。她有滿腹的知心話都沒有來得及向他訴說。她想對他說,用錢不要太節省,學習不要太拚命,保重身體要緊。她想對他說,家裡的事他不用挂心,她會照顧好公婆和弟弟,不會讓他們受委屈。她想對他說,在外面不要沾花惹草,要常給家裡來信,別讓家裡人惦念。她想對他說,外面要是好呆,就想辦法快點把她接過去;要是不好呆,就早點回家。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寸步難。她想對他說,她一生下肚子裡的孩子,就會馬上把孩子的照片寄給他……但是,她什麼都沒有來得及說,他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了,甚至都忘了叫她向他的父母和弟弟轉致問候……
許麗姿拿著那封信,木然地向機場郵局走去。兩行眼淚順著她美麗的臉龐往下流淌,但是她卻不知道。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同情地注視著她,但是她卻沒有發覺。
(6) 1989年6月8日,長沙
美國之音、英國廣播公司、澳大利亞廣播電臺和臺灣對大陸的廣播把北京大屠殺的消息播送到了中國的每一個角落。從6月4日上午起,在全國一百三十多個大、中城市舉行了抗議北京大屠殺的群眾集會和遊行示威。儘管已經是強弩之末,但是,這些群眾集會和遊行示威卻是中國人民的真正意願的最後表達。
湖南人凶悍剛強、不畏強暴,素有「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死光」的美譽。1989年6月8日下午,湖南省高等院校自治聯合會,湖南省工人自治聯合會在長沙火車站廣場聯合舉行了有三萬多名學生和市民參加的隆重追悼會。中國共產黨長沙市市委第一書記鄒乃山置個人榮祿於度外,大義凜然、毅然決然地親自光臨。在全國省會級的城市中,中國共產黨的現任第一書記出席群眾追悼會,公然抗議中國共產黨政府屠殺中國人民,這是獨一無二的。
追悼會主席臺設在火車站正面大廳的平台上,兩邊擺滿了花圈和輓聯。當鄒乃山走上主席臺時,全場三萬多名學生和市民不約而同地鼓掌喝采。三點五十分,追悼會正式開始。放哀樂,致悼詞,學生、工人、教師和外地學生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講。四點五十分,追悼會結束。接著舉行了盛大的示威遊行。三萬多人湧上街頭,完全堵塞了長沙市的交通。
正在長沙參加全國考古工作會議的全體與會代表列隊參加了示威遊行。作為東道主,長沙市考古隊隊長王志康研究員與眾多聞名全國的考古學家走在全國考古工作會議代表隊伍的最前面。在他身後,是他的妻子朱愛蓮副研究員。
「強烈抗議政府屠殺和平示威民眾!」
「愛國無罪!」
「打倒鄧小平!」
「打倒楊尚昆!」
「打倒李鵬!」
「反貪污!反腐敗!反官倒!」
王志康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口號。數以千計的烈士的英靈在鞭策他、激勵他。他拋棄了慣有的顧慮和怯懦,用盡全身力氣為中國的民主自由而吶喊。
「志康,辛苦了!」路旁圍觀的人群中有人高喊,」給,吃個蘋果。」說著,一個蘋果飛了過來。
王志康眼明手快,伸手抓住從頭頂飛過的蘋果。他順著聲音看去,是他的老同學吳輝耀站在路邊向他招手。吳輝耀的老婆劉夢醒拎著一網袋蘋果跑進了隊伍,把它塞到朱愛蓮手裡,叫她拿給大家吃。
「真開心,」吳輝耀站在路邊繼續喊叫著,「人民力量的大檢閱!我看到了好幾個老同學。干臣在農學院的隊伍裡,剛過去十幾分鐘。他對我說,他在天安門廣場遇到了謝堯輝。」
「是嗎?謝堯輝也去了天安門廣場?」王志康回想起謝堯輝調皮搗蛋、目無法紀的樣子。早在高中時期,他就公然宣稱要他愛國起碼還要等二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去了香港。轉眼二十幾年過去了,沒有想到他會冒著生命危險到北京去天安門廣場參加爭取民主自由的示威活動,莫不是他真的在實現自己的諾言!「來吧,」王志康邀請吳輝耀,」到我們隊伍裡來。我們邊走邊聊。」
「我?你們的隊伍?」吳輝耀往後倒退一步,「你們都是大學者,我可不敢當。夢醒,快回來,萬一被衝散我可找不到你了。」
劉夢醒聽話地回到了丈夫身邊。路邊人群蜂擁,很快就把他們淹沒了。王志康心中有數,吳輝耀是不會加入遊行隊伍的。什麼」你們都是大學者,我可不敢當」,這不過是他的託辭。那傢伙從小就油嘴滑舌、虛頭滑腦。
考古隊的辦事員小秦快步跑到前面,」王隊長,胡書記叫你馬上回去。」
「什麼事?」王志康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揚眉吐氣、意氣風發、精神振奮、鬥志昂揚。他不願意離開這支豪壯的隊伍。
「我不知道,」小秦說:」好像挺急的。他叫你無論如何馬上回去。」
「那麼好吧。」王志康無可奈何地說。他回過頭囑咐身後的朱愛蓮,」我走了。好好照顧老教授們。」
人們仍在憤怒地高呼口號。看著離去的丈夫的背影,朱愛蓮扯開嗓門關切地高喊,」志康,小心啊!」
她的叮囑被口號聲淹沒,王志康沒有聽見,繼續頭也不回地隨小秦走了。
(7) 1989年6月12日,廣東省省會廣州
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垃圾場。
人就像蟲子一樣, 整天在你爭我搶。
吃的是良心, 拉的是思想。
有沒有希望? 有沒有希望?
簡直是故意搗亂,有人在禮堂外面放流行歌曲。手提收錄機的音量開到了最大限度,流行歌星何勇用聲嘶力竭的聲音在吼叫著上面那首頹廢沒落、荒謬絕倫的歌曲。武建湘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中國共產黨黨中央的平暴文件上,繼續按照自己準備好的講稿作報告。
廣州黃埔船廠在召開全廠職工大會。廠長兼黨委書記武建湘代表廠黨委端坐在主席台上,宣講著中國共產黨黨中央的平暴文件。台下坐著幾千名工人,黑壓壓的一大片。許多男職工在看小報,許多女職工在打毛線。他們好像並不感激黨中央為他們平息了一場反革命暴亂,保住了他們的鐵打江山。這些認為共產黨的偉大勝利與己無關的人還可以忍受。他們自己不聽,起碼沒有影響別人。最可惡的是那些既不看報又不打毛線的男女青工。他們自己一句不聽,還要亂髮議論,怪話連篇,故意與黨中央唱反調。把整個會場搞得沸沸揚揚、一片混亂。武建湘懷疑,除了他自己,全場好幾千人裡究竟有幾個人在聽他的報告。
「反革命暴亂?」一個青年工人在憤憤不平地對身邊的女友說:」北京有那麼多暴徒,你相信嗎?」
「什麼暴徒?就是與你我一樣的平民百姓。」他的女友回答:「你在電視上看到沒有?一個小夥子一手拎著手提袋,一手拎著從身上脫下來的衣服,一個人擋住了一長串坦克。他是那麼勇敢,那麼豪邁,我激動得哭了。」
「別說你了,」第三個人插話,」美國之音說,在看了這個鏡頭以後,美國總統喬治•布希也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可是,你們還記得電視片的解說詞是怎麼說的嗎?」男友模仿著解說員的聲音,用純正的普通話說:」』稍有常識的人都會看出,如果我們的鐵騎繼續前進,這個螳臂擋車的歹徒難道阻擋得了嗎?攝像機拍下的畫面同西方某些國家的宣傳恰恰相反,正好說明瞭我們的軍隊保持了最大的克制。』」
「信口雌黃、肆意誣蔑!」女友氣憤地說:」哪有一手拎手提袋,一手拎衣服的歹徒!要真是歹徒,他會一手端衝鋒槍,一手拿反坦克手雷。」
「就是!」第三個人說:」共產黨的喉舌連撒謊都不會。你可以說他螳臂擋車,但是絕對不能說他是歹徒。他明明是一個毫無戒備的老百姓。」
「餵,你們說怪話小聲一點好不好。」一位老師傅打斷了三個年輕人海闊天空的漫談。他壓低聲音提醒他們,」廠長夫人就坐在旁邊,你們多少總要給她留一點面子吧?」
黃埔船廠附屬醫院內科主任趙玉瑩醫生聽到了他們的全部對話。她羞愧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她一直以自己的丈夫是一廠之長,是好幾千人的父母官而感到自豪。現在,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做廠長的夫人原來是如此不得民心。她不明白中國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她的少年時代,中國共產黨是那麼倍受中國人民的愛戴和擁護;而現在,它卻受到了全國老百姓的普遍厭惡和鄙視。前後才二十幾年,這倒底是怎麼回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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