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時刻,許多大陸手機都收到兩則簡訊。
一則是戲虐中共政治局九常委:「元旦之際祝你:運氣象曾慶一樣紅,做人像吳官一樣正,家庭像賈春一樣旺,生活像溫家一樣飽,事業像小羅一樣幹,房室像李長第二春,打牌像錦濤一樣胡!煩惱像邦國一樣吳,情人像小菊一樣黃。」
一則是諷譏歷任黨魁:「中山率領流浪漢,澤東率領窮光蛋,小平率領小商販,民哥率領貪污犯,剩下咱們怎麼辦?跟著濤哥混口飯!工作再難也得干!快樂快樂過元旦!新年快樂!」
兩種新年祝福代表了官民的兩種表情。
看電視上胡錦濤發表賀詞的表情,居然沒有一絲笑容和輕鬆,除了嚴肅還是嚴肅,彷彿他給世界的新年禮物不是祝賀,而是在表達新的一年準備上刀山下火海的決心。
讀手機的新年祝福簡訊,居然沒有一點正經和尊敬,除了調笑還是調笑,且專門拿最高權勢者開涮,無論是已故的還是活著的,也無論是下臺的還是台上的,一個也不放過。彷彿偌大中國的新年除夕只有一種表情--對中南海作鬼臉。
這種官民之間的巨大反差所凸現的,正是所有後極權社會的特徵,一個專拿板著臉的官權來調笑的時代。當權者的作秀和官場腐敗成了最大的政治笑話素材庫,大家在私下裡都能講幾段政治笑話,諷刺性民謠在城鄉之間廣泛流傳,並藉助於網際網路和手機而無遠弗界、無孔不入。這種流行於民間的公共語言與官控的媒體上的公開語言形成了鮮明對照:如果你每天只接受來自公開媒體的信息,滿眼就是一片光明,恍如活在天堂裡;而如果你每天只汲取私下信息,就會感到舉目都是暗無天日,簡直活在地獄中。
而怪就怪在,兩種表情都沒心沒肺,既有「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無賴勁頭,也有言行背離的犬儒化表演。
貪婪、腐敗、殘暴、虛偽的官權,卻偏要拿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親民表情,每一次公開發言都是大話連篇的虛假承諾;合法性急遽流失的官權,卻還自以為具有一言九鼎的權威,依然我行我素地教訓百姓,全不顧及一呼百應的毛時代早已不再,滿臉的一本正經早已掩蓋不住男盜女娼,任何意識形態說教不過是自說自話,甚至連說教者本人都不再相信。
懦弱、犬儒、勢力、撒謊的民間,卻偏要拿出敢於嘲諷權貴的小聰明,每逢官權作秀的重大時日都要編出一大堆笑話,並自以為已經具有了放肆戲弄官權的資本,專門拿大權在握的大人物開涮,而全然不覺這不過是小康時代的窮歡樂表情,是政治恐怖和利益收買下的犬儒表演。
令人最為困惑的是,生活在言行背離中的人們,從高高在上的政治寡頭到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從腰纏萬貫且揮金如土的富豪到讀不起書看不起病的窮人,從著作等身的智囊到大字不識的文盲,從出入名牌店的白領到提前預約死亡的礦工,從新左新儒到網路憤青,……所有的人都並不覺得公開說謊和私下真話有什麼彆扭,而是心甘情願地口是心非、言行背離,心平氣和是接受如此乖謬的現存秩序:私下裡萬眾唾棄的中共政權仍然穩穩噹噹,在民間詛咒中的中共寡頭們仍然風光無限。
在被GDP精神鴉片致幻了的當下中國,諷刺性的政治笑話和新民謠年年創新,但其功能卻不斷發生衰敗性的畸變。它們最初來自人們宣泄不滿和仇恨的創造,卻在流傳中變成無可奈何的情緒表達,進而變成私人聚會上、網路上、手機上的精神調劑品,變成頹廢的精神大餐中的佐餐品和助興劑。特別是對於大城市裡的白領一族,他們作為現存秩序的既得利益階層之一,有錢有閑卻精神空虛,講究格調卻做作矯情,他們熱衷於創作和傳播新民謠和政治笑話,類似於《紅樓夢》中的小姐們向賈母講述劉姥姥進大觀園的笑話,已經對權貴資本主義的獨裁秩序沒有任何傷害,反而變成填補精神空虛的口腔休閑運動。
所以,當官權意識形態說教失效之後,舞台上的小品化娛樂和舞台下的政治笑話,正在變成了另類的精神毒品,既與官方強制下的強作歡笑配合得天衣無縫,又具有官方娛樂所不具有的超強麻醉功能,人們津津樂道於花樣翻新的政治笑話,像消費商品一樣消費著新民謠中的苦難、黑暗和不滿。
如同那些模仿西方後現代娛樂的項目,周星馳的喜劇《大話西遊》和馮小剛的賀歲片《手機》是笑話,張藝謀的《英雄》讚歌和陳凱歌的《無極》哲理也是笑話,超女風暴和央視晚會是大眾狂歡,申奧申博與劉翔姚明也是大眾狂歡,被獨裁主導的強作狂歡連成一片即興娛樂海洋。但玩過了、笑過了、發泄過了、嘲諷過了,一切如故:要說謊時就說謊,要黑心時就黑心,要鑽營時就不擇手段……
內在恐懼和利益最大化的驅動,強制著後毛時代的中國開懷大笑,笑得無奈而麻木,至多是一臉猥褻的假笑。冷酷的GDP崇拜、放蕩的肉體享受和無羈的口腔消費,從來就習慣了自絕於尊嚴和誠實的中國人,早已埋葬掉了基本的同情心、是非感和正義感。正如本雅明在《法西斯藝術》中所言:「法西斯藝術將現存的諸多關係永久化,其辦法是令各個個體製作者和觀眾成了麻痺症患者,那種關係原本可能由他們去改變的,現在一一癱瘓了。法西斯主義教導說:強行規定他們的行為態度,惟有如此,群眾在迷惑狀態下才能自行表達自己。」
2005年的中國荒誕,以中共最大的統戰花瓶巴金的完滿辭世為最醒目的標誌:為了將「說真話」進行到底,巴老的在地之魂或在天之靈,繼續擔任《收穫》主編,正如毛澤東和鄧小平的亡靈繼續領導著「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2006年1月1日於北京家中(《民主中國》2005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