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篇獻給威尼斯和地球遙遠一角的義大利,也獻給海內外所有承傳和弘揚人類偉大文藝復興精神並致力於推動當代中國和全球性新的文化復興運動的我的同時代人和年青一代的朋友們……
在精神天穹的高處
離開匹茲堡起飛前的一個清晨,打開門,發現門前台階上插著一朵紙做的紅玫瑰,綻開的花瓣中心,有一封呈花蕊形的信。拆開信,上面有一個陌生小孩的照片,信中只有一句簡單的話:「我愛你們。」我們滿懷感動地收下了這份不知名者留下的禮物,並把它理解為我們即將開始的「義大利之旅」行前的祝福。
同上次赴依薩卡、從匹茲堡飛往中轉站佛城不一樣,這次飛機一起飛,空中一片令人抑鬱的混沌。再往上升,天空是一片欲藍。我所指的「欲藍」,是一種喚起人慾望的顏色,它不是一種純精神的藍。機翼下,天空與大地之間,是一片雲的雪海,它的邊緣卻似冰的顏色。淡藍的是雪海,暗藍的是冰原。忽然雲層中出現一個大窟窿,下面是大片方形、長方形的規範化的大地,有隨地形變化曲線的道路穿插其中,一些薄雲懸浮其上,但只一瞬間,大地就消失了。正是這麼一剎那,我發現天空與大地之間隔著好幾層雲層,上面的雲層和下面的雲層凝然不動,兩者之間卻有稀薄的雲霧在其中流動。只不多一會,飛機又鑽入了厚密的雲海,又是一片令人壓抑甚至疲憊的灰色,渾沌如沼澤。使人感覺經常在空中如「雲鶴」般飛來飛去,並不總是令人愉快的。大地上生活的人,也許喜歡安居;偶爾升空與長期在空中「流浪」,兩者之間的感覺截然相異。
從匹茲堡起飛,經洛杉磯飛往德國法蘭克福,整個都是黑夜之中。機艙內座位不靠視窗,而是在中間,並且夾在兩個陌生人之中。這是小飛機,座位很窄,身體轉動極不自如。然而我必須安於這種簡單的「社會」組合方式,我被安置其中,卻無論如何不能從中跳出、也無從掙脫。莫名地想起前不久報上的一則消息,臺灣出版社做過我的書的一位女編輯,用柔軟的絲巾在二樓陽臺的緩降機支架上自縊。她自殺不為什麼,只因為憂鬱;不是外在的壓力,而是生命內部的壓抑。她的名字叫黃宜君,她死時正念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二年級。報紙我還存放著,雨蘭卻不讓我保留,她不願意再看見這位已逝臺灣文壇新秀的臉孔,她承受不了一個青春生命倏然消逝的抑鬱,彷彿黃宜君那雙眼睛直盯著她。另一則消息是馬悅然愛上了陳文芬。一個八十一歲,一個三十八歲,人類的情感是多麼微妙。兩人我都相識,陳文芬在做《中國時報》記者時,曾在臺灣「紫籐廬」茶坊採訪過我,後來聽說轉做了出版人。這消息並不令我驚訝,其中讓我感覺的只是一種紳士的風雅。如果說驚奇,讓我欣賞的是一個人生命的活力,足以與歲月相抗衡;這樣的生命飽滿而奇妙。
人在高空中飛行,對生命的死亡與愛情的感受,也就提升到了天空的精神高度;或者說,也就由天空的高度往下俯瞰大地眾生的「愛情與死亡」。一切都如眼前的浮雲漫卷而來,也如身旁的浮雲消逝而去。死亡和愛情之外,我也在高空的飛翔中聯想到生存。我是個一生做夢的人,自視為「夢人」。夢人生存在大地上,也居住在「夢巢」中。也許,一切生命形態無不是巢居。人如此,飛鳥、走獸、游魚、爬蟲也無不如此。人的住屋是巢,鳥的窩居是巢,魚棲居的深水、淺水是巢,螞蟻、蛇蟲出入的縫隙是巢,野獸藏身的林木和洞穴也是巢。對於人而言,「巢」字是性愛和居住的生命象徵和深層隱喻,它意味著打開與封閉;也意味著孕育、生殖、繁衍與棲息。而在終極的意義上,「巢」是「本真心靈」的回歸和「純粹生命」的原鄉。漢字中的「巢」字,上為「瓦頂」狀、中為「田地」意味、下為人之生態環境的「林木」。所以,「巢」就是人居。它也是鳥居、獸居、蛇居、蟲居和魚居。我猜想,「巢」也是一切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生靈不同形態的「夢居」。一個「巢」字,在漢語中的意味,所指的就是大地上的人的生存、耕耘與居住。而女人人體的卵之「巢」,即是孕育生命的胚胎和人原初的來處。
我們曾生活在一個「噩夢」的時代,如今又墜入一個「無夢」的時代。社會暴力與謊言,摧毀的不僅是人的外在生存環境,本質上是對人深層意義的精神生態環境的遮蔽、破壞和毀滅。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個「做夢」的人在「無夢」的人群中是極其孤獨的。而孤獨者的眼光與聲音,與群體的注視與合唱永遠存在著時空的距離。這種距離不僅意味著「媚俗」與「不媚俗」者的不同社會生存姿態,也是人的不同心性和生命氣質的天壤之別!
我是個「夢巢」的維繫者和守護者,並為此寫有多部關於夢之「巢」的書。一部是具有東方色彩的,一部是以中美文化交流為題材的,一部是表現西方與東方更廣闊的人文世界的,此書為我的即將面世的《藍色星球上》。還有一部受孕於夢之「巢」的「女性系列」尚待結集。我一生的文學創作無不是「夢」;而我的夢就是個體生命的「自由」。所以,我的「夢巢」具體所指就是人飲食起居其中的尖頂的家屋,和一個人日復一日的平常的生活;而在時間和空間的廣延上,卻意味著「天空穹頂」下人類走動、躺臥和直立其上的地球。
天空的棚頂下有許多屋宇,每一幢屋宇裡有許多房間,每一個房間裡都住著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人的共和國」和浩瀚而獨立的蒼穹!
我以為,一切思想和精神創造活動,都不應該僅僅匍匐於「當下」或「今天」,也決不僅僅停留在社會生存表象的記錄層次上。精神創造活動是非功利的、更非急功近利的,它應有形而上的精神意義的超越。人的精神視野與世界的溝通與交流越廣泛,對人的生存現象的發掘和概括也越具有深度。每一個時代、每一個新的作家的出現,都必帶來一種超前的生命精神資訊。在文學創作和文學史的意義上,無論在哪一個歷史階段,如文化大革命時期或新的二十一世紀時期都理應如此。因此,一切精神領域的創造者、一切從事寫作的作家,不管是通過平面紙張印刷或電腦螢幕表達,都不應偏離和遮蔽精神探索與創造的本質。文學不是一件當下立即發生山呼水應效應的事情,它需要時間和歷史的沉澱。所有從事文學創造、關注中國當代文化發展並有責任感的人,從根本的精神層次和意義上,理應回到文學本身。
一個以情慾和世俗政治湮滅「詩」的時代是令人可悲的。一個詛咒之聲迭起、凝聚社會視線、充塞人們雙耳並完全取代美文的時代正是一個身心扭曲和痙攣的時代。人類為命運而抗爭,不是為「抗爭」而抗爭,而是為「自由」與「夢想」而抗爭。生命的自由與夢想,才會賦予一個人超常的真正的勇氣!正常、健全的文明社會人們不需要在精神上雙膝著地,因此也不需要橫刀立馬的「鬥士」和「英雄」;出現揭竿而起的「奴隸反叛者」的時代,正是人類生存環境最黑暗、最壓抑、最痛苦的時代。在正常的人類社會環境中,人們舍棄痛苦的「凝視和回視」而執著於夢境。中國離這一切還很遠。而要看清這一切,必須走出中國。這裡所謂的「走出」不是指空間意義的,而是指精神意義的。有的人在海外包括西方仍然掉頭「走回去」;而具有心靈世界不斷拓展能力的人,縱使身處國內,他的精神生命也在持續地「往外走」。
七個小時以後,我們到了昔日「希特勒」的國度,接下來要去的是「墨索里尼」的國度。感覺似乎已進入德國境內,以國際書展廣為人知的法蘭克福就在面前。但在機場四周,看不出這個國家與別的國家的別的城市及其建築有什麼異同,只是在機場內見到的德國人的形象確與其他國家的人不一樣。登機處的小姐年輕,身材苗條,見人面帶微笑,禮貌而和善,特別是接待和招呼老年旅客。她們走路的步伐如操練,站立時不經意地下意識把雙腿一併,不禁使人想起上世紀他們的祖先納粹時代的文化心理積澱和隔代遺傳。法蘭克福到義大利威尼斯只一個小時十五分鐘,比從紐澤西到紐約布魯克林還近。飛機上,航空小姐穿著筆挺、頭戴無檐帽子,類似中國維吾爾族的青年姑娘,她們的脖子上全繫著小巧透明的輕紗。太陽照耀,衣服似帶多了,很熱,大概威尼斯的氣候同這裡也差不離。在德國境內,空姐使用英語同旅客對話。這回位置靠視窗,可以看到白天陽光下外面的風景。這裡天空沒有美國這麼藍,藍得很淡,似藍非藍。天空可見時聚時散的雲絲和雲影。機翼下的大地房屋的房頂都是紅色。空曠的地方很多,這裡那裡小片小片集中的房屋。大地上可見塊狀的綠色或赭紅泥土本色,而樹林的顏色也不似美國這麼斑斕和艷麗,融成沉悶的一團或不規則的形狀,呈鬱悶的烏紫色。遠處飛著一架低於我們的飛機,像一隻飄浮的黑鳥。飛機一直飛得很矮,聲音很噪。機窗外光線迷濛,不清麗,也不灼亮,好像是另一輪太陽的投照。飛往義大利,旅途很短,每人只發飲料和好吃的巧克力。開始感覺有涼意,猜想威尼斯的天氣可能比較冷。德語廣播音節鈍重、絕不柔和動聽,每一個吐出的字都具有打擊和碰撞的力度。下面出現大片從未見過的群山,輪廓鮮明,似刀削出來似的。不像泥土,而是刀劈的岩石或火山灰堆積。也許它們形成的過程很恐怖。很美!秋瀟雨蘭大聲叫喊起來。山脊或山頂呈尖形。在這裡,美麗是一種威懾,也是一種恐怖。山體為棕色或赭色,山頂是灰白色,也許是雪,也許是火山灰。幾乎全部光裸裸,少見上面有深郁色澤的樹木,更不見房屋與人。只有極遠極邊緣的林木處才見人居。看不到交通的公路,也許只有很細的山逕或羊腸小徑。一種遺世獨立或與世隔絕的原生自然狀態,廣闊而壯麗。這是義大利的ITALY ALPS群山。飛機上升,窗外霧海茫茫,一切影影綽綽、朦朧不清。遠處天地接壤處仍見岩石或火山灰堆積的群山的峰頭。飛機開始下降,霧海中陽光迷濛,大地上出現田地,灰濛濛的壓抑中感覺到其深處孕育一個民族的生命力的灼亮的熱情。運河、房屋、水澤星羅棋布。沼澤地上的水成醬色、灰色。到達威尼斯,一片暮色蒼茫。義大利的白晝瀕臨消逝,義大利的陽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