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夏的一天清早,起床鐘剛剛響過不久,同學們都在穿衣洗漱。突然來了一位中年婦女,眼淚汪汪,急匆匆尋找高一班同學的集體宿舍。我一眼看出她好像是韓 XX的姨媽。韓XX是高一班學生,只比我大一歲,今年十六歲,但在家裡我還是叫他均叔。果然她一進宿舍就一把抓住還未穿好衣服的均叔的骼膊,曳著就往外走,一面急促地說:「快,家裡出大事了」。他們跌跌撞撞跨出大門,飛奔著跑向城裡。
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散學後,我和大多數城關的同學一道有說有笑回家,但心裏還是在揣摩著今天早晨的事。到家之後,弟弟告訴我說:「爸爸媽媽都到大爺家去了,他們家出事了。」很晚父母親才回來。媽媽準備晚飯時,我向父親詢問了事情的詳細經過。
大爺是我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原住大別山裡,和韓玉英的爸爸(見系列三)是兄弟。原先家裡生活非常清苦,靠上山打柴為生。每打一擔柴,第二天肩挑步行一天,晚上進城來在我們家歇腳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挑到大柴市場上賣掉,當天步行走回家。這樣辛苦了幾年,攢了一點錢,就在城裡擺個小攤子,做起小本買賣。後來錢攢得多一些了,就在南門外大街租賃了一間門面,開了個小雜貨店。後來,房東看他為人厚道,能吃苦耐勞,就招贅為婿。一家起早摸黑,辛勤勞作,生意越做越旺,就又把隔壁兩間門面買下來。合起來三間門面的菸酒食品雜貨,地利人和,生意興旺。早幾年岳父岳母已經過世,夫妻兩人經營這個商店,供應一個獨生子上學,與事無爭,與人無鬥,勤勞度日,安分守己。
自從五月份開展「五反」運動以來,由店員、工人一幫青年人組成「五反」運動工作隊、打虎隊,把所有的店主都當作「五毒分子」,大張旗鼓地查五毒、打老虎。大爺被當作大老虎,成天搞逼、供、嚇,要求坦白交待。輪番來家翻箱倒櫃,查繳證據,清查財務。更甚者,他們店裡過去的一個店員,揭發他家有一罈子袁大頭(銀元)埋在什麼地方,結果屋裡屋外挖地三尺,什麼也未挖到。後來定他偷稅漏稅,每年補稅加罰款五千五百元,從他開店那年算起,一共二十五年,要交出十三萬七千五百元。把他家的全部財產沖抵也夠不上零頭。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大爺夫婦兩昨夜雙雙懸樑自盡。
兩個老人自盡時給獨生兒子留下了一份遺囑,遺囑說:「均兒,我們兩人對不起你,沒有等你成人我們就走了。欠你的我們來生變牛馬也要償還。均兒,你一輩子也不要做生意了。我們走後,如果房屋充公,你還是回山裡去謀生,寧願打柴也不要做生意。」
第二天父母叫我去大爺家吊個孝,也去給均叔做點安慰。穿過店面,一進庭院就看到遍地挖得大坑小洞,院中的花盆被打翻在地,花壇被翻得底朝天。後堂屋中央,四個板凳分別並排支撐兩口棺材,一見就悲情湧塞。我剛跨進堂屋,那位均叔姨媽給我遞過一塊白布。我把白布在頭上圍一圈紮好,然後在地上給兩位死者磕個頭。
這時站在棺材兩邊的均叔和他的姨媽大聲地哭起來,我也不免眼淚簌簌而下。悲情稍許緩和之後,我走到均叔身邊,勸他不要再哭了。這時我看到他那在白頭布之下的雙眼,紅腫得像兩個紅蘿蔔,幾乎無法掙開。他在哭聲中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上個星期日他回家時看到的情況。上週日他一進門就看見他爸爸拄了根拐棍,媽媽走路也一瘸一拐,兩人身上都有很多傷痕。一跨入後院就看到院子、堂屋、房間到處挖得像剛剛深翻過的白薯地。從他爸爸媽媽那裡得知的情況是:上上個星期五,有一幫子打虎隊員進得門來,氣勢洶洶地要他們交代一罐子銀元埋在什麼地方。因為根本就沒有這回事,沒法交待。於是他們就把他父母兩人分別綁在兩個椅子上,硬逼著老人交待。那些打虎隊員,一個個比老虎還要凶狠。每人手裡拿著一根繩鞭,輪番抽打兩位老人。後來,看樣子從他們口中實在無法逼出結果來,他們就開始動手用鐵鍬鎬頭,把屋裡院外挖了個遍。最後,他們什麼也沒有挖到,只好放了兩位老人,揚長而去。
均叔用已經被淚水完全浸透了的毛巾反覆擦拭著眼淚,接著痛苦的訴說:「上個禮拜我本來不打算上學去了,在家幫助父母收拾一下。爸媽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家裡的收拾他們可以自己慢慢做,一定要我放心去上學去。如果我不去學校,這事就不會發生了。」說到這裡,他哭泣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只好安慰地勸說:「是兩位老人實在被逼得沒法了,即使活下來,那些人也不會饒過他們的,走了,也可以少受些罪呀!」均叔聽了哭得更厲害了。我深知,這種晴天霹靂、從天而降的巨大災難是一個尚未涉世的青少年無論如何無法承受的。更為持久傷心的是,均叔不但再沒有可能去上學了,家裡的房屋和一切財產全部被沒收,立刻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的孤兒。頓喪父母,頓失家園,人間之悲痛莫過於此也!
後來,在姨媽和其他親戚的幫助下,均叔在南門城河邊上搭起一個竹棚,藉以棲身。因為實在找不到其他生路,他沒能聽從父母的遺囑,就在這個竹棚裡又做起了小生意,從擺小煙攤發展到開一個紙煙店。結果,省吃儉用勒緊褲帶三年所創出的小煙店,在一九五六公私合營運動中又被共產黨拿走了。他雖然成了實實在在的光桿無產者,卻背了個‘城市工商業主’的頭銜,繼續在共產黨的魔掌下承受無休無止的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