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兩種,咖啡人和茶人。第一次見面就讓人驚艷或驚才,甚至終生難忘,像咖啡,喝以後很興奮,甚至睡不著覺,這是咖啡人;初識印象不深,甚至幾近於無,但越交往越覺可愛,像茶,容得細嚼慢品,這是茶人。
茶人滕彪
滕彪是茶人。
什麼時候認識滕彪,我實在記不起了——日記裡也沒找到第一次見他的記錄,他沒給我留下什麼第一印象,不過可以肯定,認識他是在孫志剛事件之後。
滕彪海拔不低,大約175㎝。錢鐘書在《圍城》裡,用倫敦掃煙囪的孩子比喻皮膚黑的人,見到滕彪很容易讓人發生這種聯想。他是吉林人,居然不善辭令,這多少有點叫人意外。他總是剃個板寸頭,與他的長方臉倒也相稱。眼睛跟我一樣小,笑起來就看不見了,但說話興奮的時候,兩眼放著光芒,那是一個孩子的眼神,像法國影星傑拉爾.特帕迪厄在《兩個好朋友》(國內譯名也叫《越獄風雲》或《你丫閉嘴》)中看兒童電影時的那種眼神,清澈、無邪,充滿童趣和純淨;又彷彿一顆小小的夜光黑珍珠,即使放在煤堆裡,也吞噬不了這光芒。有著這樣眼神的成年人,已瀕臨絕種,因為這樣的心靈已被政治和經濟幾乎掃蕩一空。
我們時常在一起聊天,他的招牌表情就是憨憨地笑,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願意用憨厚來評價他。是的,滕彪憨厚。他是個善於聽別人說話的人,別人說話,他總是揚著頭,眼睛天真地看著你,若有所思,伴著他的招牌憨笑。他說話不多,但說的時候總是認真的,這時他的額頭會發亮,雖不見其激昂,但可想見他的興奮,常常見解獨到、引人深思——你可以不同意,但從來不會是平庸的社論,如果別人打斷了,他可以隨時停下來不說,低頭想幾秒鐘——我猜是整理思路,再抬頭,還是憨笑地看著說話的人,並不因為話被打斷而著急或不快,也不重新插進他的話。
滕彪在不同意見面前極有風度,從來不用嘲諷的口吻反駁,他的反對總是態度很正,讓人感到他的真誠、善意,對於他人脫口而出的冒犯,常常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沒聽見,如果有反應,還是正的,善意地回應,從來沒有情緒。這樣的涵養,我努力了半輩子,一丁點兒也沒長進,但在他那兒只是下意識的自然反應,從無半點做作和勉強,我相信是天生的,他是上天眷顧的人。
2005年底,滕彪做了父親,那股高興勁兒,只讓人羨慕,從那以後每次喊他出來聊天,就要考慮他每隔幾個小時得見到女兒,不然心神不寧,我們就罪莫大焉,有時我們羨慕地打趣,他還是微微低著頭,憨憨地笑著,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幸福。
滕彪頗有古體詩功夫,還寫得一手好字,可這些不太為人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在我家,看到現成全套的文房四寶,一時興起,我才驚詫於他那麼好的書法。梁實秋先生曾經寫過一種人,因為會寫幾個字就追著給人題扇面——梁先生諷刺說給人題扇面的都得「腿健」,不過,歸道山多年的梁先生若起於地下,一定做夢也想不到,時代已經「進步」到不會寫字的人都到處題字、賣錢了,滕彪的低調倒像是老天為諷刺這個時代特意安排的。
在滕彪所參與的一系列重大社會公共事件中,他的表現幾乎是完美的:為了幫助那些受侵凌和迫害的人,他常常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但並不因此沾沾自喜——而這樣的人已經多不勝數,也從不會將這些麻煩甚至危險挂嘴上逢人哀訴或炫耀,他給我發來的簡訊若談及危險事件,都是別人的危險,彷彿他比誰都安全,而事實並不如此,他更不會輕易鼓勵他人去做和他同樣的事情——而這是許多公共人士常有的毛病。在公共事件面前,他理性、真誠,為別人想得多,為自己想得少,不太在意自己受到的委屈,這是他的常態。滕彪的評論、記事文是這個時代少見的美文,不是因為他善於作文,而是因為他的文字像他的人,拙於修辭卻厚於真情,看他的文字,會想起杜甫。
滕彪在公共事件面前,表現出悲天憫人之心,不限於此,他更有悲天憫人之行,然而滕彪最了不起的卻不是這些,而是他從不居功的平常心,他怒吼過,那是為別人,於他自己卻始終是沉默和隱忍的,這是民胞物與的大氣。
有些事不能多寫,因為我們暫時還沒有足夠的言論空間,將來有機會我會再寫。不管怎樣,如果你是女人,嫁人就要嫁滕彪這樣的人——就有女孩子這樣評價他的,真叫人嫉妒;如果你是男人,交友就要交滕彪這樣的朋友——我有幸做他的朋友。天成常跟我說,滕彪身上有一種曾國藩最推崇的忠勇血性;周國平先生說滕彪是個單純的人——「單純」在周先生那裡是很高的讚譽;浦志強律師則說得更簡單,滕彪太可愛了。
是的,滕彪太可愛了,可愛得叫人心疼。
2007年1月15日於追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