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剛走出圍城,卻發現城外的風景並不是想像的旖旎,倒是在城內發現了不曾留意的風光。她腳步躊躇心頭無奈,嘴角更浮上一絲淒然。再進城中,風光不再是風光,站在城外,卻自有別緻景趣。到底是這圍城在捉弄在魔幻,還是這人心,無法辨識自清,只緣身在其中。
人物:Mary,女,31歲,來加拿大三年。
「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有想好怎麼慶祝嗎?」Mike在電話那頭小心翼翼地說著,我聽得出他欲言又止。「還沒有,太忙。」「哦。」他不說話了。我們就這樣彼此靜靜聽著呼吸的聲音,在聽筒中一下下的由微小到宏大,幾乎要震耳欲聾。我想起來,那段爭吵的日子,我都是忍受不了這靜默的壓力而大叫起來。「我沒有其他的安排,你要是有時間,我們一起吃頓晚餐。就到我這裡來吧。」「好好。」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安慰地挂了電話。我知道,他也一定是這麼想的。
我也放下電話,笑自己現在沒有了凌厲之氣。或許,離婚之後,我可以以平常心看他了?
回家的路上,精神開始有些不集中,甚至坐汽車坐過了站。我,正在學駕照。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他開車。「你不用學車,你是個小馬虎,我可不放心你開車。上下班我接送。」我下了車,走到馬路的對面。原來我的生活,我的習慣,都和他牽連。
今天晚上,我們有一頓晚餐。在我自己租下的公寓裡,在我們離婚八個月之後。
「我還真好奇,我們的小妹妹會找一個怎樣的老公呢!」睡在我下鋪的老大直著嗓門喊著。「那還有什麼好奇,我們的小妹妹一定喜歡英俊帥哥了,是不是?」她們都在起鬨。我說:「找一個不離婚的。找一個我能愛一輩子的。」我的父母在我小的時候鬧離婚,我告訴我自己說,如果我結婚了,就絕不離婚。「如果那個男的有外遇,對你不好,你也不離婚?」她們問我。「他不會有外遇,他一定對我好。」
寒冷的風迎面吹來,我苦苦笑了。大學時候對愛對婚姻任性的執著,多可愛也多可憐。離婚的事情我誰也沒說,因為,我不想讓舊友們知道一個已經變化的我。我,已經改變了。
「你的獨舞跳得真好,需要很多年的功夫吧。」6年前,他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把他的面孔帶到我的眼前。那是一個聚會,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你的舞跳得真好。」他總是這樣說著。「你想和我約會嗎?」我想逗他。「可以嗎?」我笑了。他憨厚而可愛,雖然事事有些被動,但我喜歡他這種善良。
他已經隨父母移民加拿大多年。
我們的婚姻成了跨國婚姻。
婚宴在中國辦的,他的雙親都到了,一場體面的婚宴,歡樂而溫馨。他是唯一的兒子。
「我們總想你會找一個高大英俊型的呢。他高大有餘,英俊不足,呵呵。」來喝喜酒的大學同學這樣說他。他是我的不期而遇。就在那場相遇的聚會上,我的眼光聚焦處一直不是他,他並不在我的想像之中。然而,在我一轉身,幾乎碰到他圓圓的肚子的時候,我似乎感受到了他躊躇被動之後的體恤與良善。他總是為我為別人著想,甚至忘記了自己的願望。他不願說出自己的想法,是怕他的想法打擾了他人原先的意願。他更願意讓別人說出,他只來點頭應允。對他,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沒有什麼侵擾也沒有什麼冒犯。有人說他毫無主見,我懂得,他只是善良心軟。
我使勁搖搖頭,床上扔著一大堆的衣服,我挑了半天也不知道要穿那一件。頹然倒下,目光茫然。我都想起來的,不是嗎?這些我嫌惡的難忍的不就是我欣賞的心疼的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啊,快點說行不行。怎麼要等你說個話就這麼急人啊!」我記得,記得,這是我們婚後我第一次發脾氣。「沒什麼,就按你的意思辦。」他總是這樣一句。「我不要按我的意思辦,我就要聽你的意思,你說啊。」「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生氣了。
手指觸摸到那件皮質的長裙,還是那麼的簇新,我一次沒有穿過,我不喜歡穿這種類型的衣服。而我知道,我的衣櫥裡有好幾件。
「你說哪一件比較好看。」我問他。「都好,你喜歡什麼就買什麼。」「我想問問你的看法,你喜歡什麼我就穿什麼。」「你穿什麼我都喜歡。」「你就說說你喜歡什麼不行嗎?」「都好都好,真的。」「真的嗎?我喜歡這件皮衣!」我看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的詫異。「你不是……也好也好。」
多少次,我氣呼呼地買下自己並不喜歡的衣服。我知道他只是怕說了太多自己的想法,使我買了他中意而我卻並不歡喜的東西。
他為人著想,而我卻越來越不知道他的想法。我愛他,我想用力去知道,我累。
「哦?」按照約定的時間,他來到我住處,一身休閑裝,肥大的棉質T恤,牛仔褲。
「哦,我又長胖了,這樣舒服,舒服。」「你不喜歡穿西裝的,我知道。」「你知道?哦。對,你知道。」
我知道,我賭氣,我總是讓他穿西裝。我問他,他說好,好就穿,難受自己知道。他難受,我也一樣的難受和憋氣。這些都是我們生活中陰鬱的插曲。
「你不是覺得我喜歡你穿西裝嗎?今天怎麼不穿來。」我在廚房準備著簡單中式的晚餐。
「這,這,這不是以前你是老婆,今天你是朋友。」他說道。
「朋友比老婆重要,也比老婆輕鬆。是不是?」「別笑我了。」「不笑不笑,吃飯吃飯。」
在一起的時候,多少次,一個朋友的電話把他從剛剛端上桌的飯菜前叫走,放下拿起的菜單,換下溫暖的睡衣……
「可以不去嗎?你去了又能幫上多大的忙呢?」我總會這樣問他。
「即便站在那裡也好。」他也總是這樣說。
曾經,在他轉身離開家的背後,是我多麼欣賞多麼懂得的目光。然而,漸漸,隨著次數的增多,這欣賞開始稀薄,這懂得開始含混。
「今天是聖誕夜!你知道嗎?」前年的聖誕,一個電話,一個單身女性朋友的電話,一個充滿眼淚的電話。他拿了車鑰匙,要趕赴那裡。「她知不知道,你結婚了!你有老婆,有家!這樣不知分寸的女人,你還去答理!」「不要這麼說,她也是剛剛失戀,難過得很,這聖誕節更覺得孤單,我去開解開解她,很快回來。」「我不同意你去!」「別鬧小孩子脾氣了。」他轉身出門了。他,是那麼簡單那麼木訥,他不知道我眼光中的他早已幻滅。
他的確沒有多久就回家了,時針僅僅走了兩格。而我內心卻如同走過了漫漫的寒冬。我猜想那傷心的失戀的女子會不會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懷中,他會不會幫她擦了眼淚,會不會拍拍她的腦袋,會不會用溫情的眼神望著她。他把他所有的時間幾乎全給了朋友們隨時支配,誰說他毫無主見呢?
「除了上班,你的業餘時間有多少給家裡給我。人家買東西搬家安慰失戀,什麼事都非你莫屬了?你有幾分心思在家在我身上?」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我,朋友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他。在我,他沒有一件事自己有所主見,只有對朋友的要求上,從來妄顧我的感受。
所有的積累的抱怨與不解爆發,我不斷質問,他從未回答,我不斷阻止,他一如既往。我提出了離婚。
「我想和你離婚。」我直視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我甚至在暗自決定,只要他說一個不字,我就不再堅持。
「你真的這樣想?」「不要問我真的怎麼想,你怎麼想,你同不同意?」「你如果想清楚了決定了,我,只要你想清楚了,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我沒有權力否定。只要你能開心。」「你!」我知道,我知道,他就是這樣為人著想,就是這樣想方設法地在揣度別人的想法,可,他總是猜錯。他掩藏自己的意願並沒能夠使我隨心所欲歡暢淋漓,而只是給我壓抑。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也愛他重視他。
「我們現在是朋友了,作你的朋友真好。」我們都沒有動眼前碗中的餐飯,就是低著眼睛看著看著,看得有些眼花。「可以把你隨叫隨到。」
「別取笑我了,其實,你也不是一樣,不再是賭氣而作自己不情願的事。你今天說叫我到家裡吃飯。放在以前,我不說,你雖然知道我的想法,但還是不會說,你會說,我有其它的安排,再見。然後,心裏難受,不僅難受自己的,還難受我的。我知道,你不喜歡穿皮質的衣裙,不喜歡香水,還有,你也知道,我喜歡休閑裝不喜歡西裝,喜歡吃米不喜歡吃麵。」
我笑了,帶著眼淚。飯桌上,兩個圓圓的瓷碗裡,裝著香潤的米飯。曾經,我作了多少各式各樣的麵條給他吃啊。我問他愛不愛吃,他說愛吃。
「想起來真有些可笑啊。我倒是漸漸喜歡吃麵條不大愛吃米飯了。」我用筷子夾著幾粒米飯不肯放進嘴裡,「還學會了各種各樣的麵條。哦,那個失戀的朋友呢,有沒有再戀愛?去年的聖誕夜,有沒有打電話找你開解啊。」
「不是她找我開解,是我找她開解啊。呵呵。這次你生日,我主動打電話給你也是她給的建議。你知道我一向比較被動,要不是你主動邀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主動邀請你。」
「我先向前邁了一步,沒想到有機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你。」我坐直了認真注視著他,「一個在朋友面前的你,一個我曾沒有機會沒有可能看到的你。」
他在我的眼前開始有些模糊,那是我的眼淚開始肆虐。眼淚洗刷掉了很多的霧靄,我彷彿看到那場聚會中我回身後相遇的笑容。他和我從那聚會走出,走到大街上,走到商場裡,走在大樹下,走在紅毯中……他沒有改變,一樣的微笑一樣的少言,一樣地說:「你喜歡就好。」這樣的一個他,現在就坐在我的對面,一樣微笑一樣少言,我知道,我,一樣愛他。
「怎麼?哭了?」「哦,感傷時間真快。我們離婚之後第一次見面,轉眼都八個月了。我一直也沒聯繫你,其實還是賭氣置氣,看看你是不是會聯繫我。放在以前對你的想法,我不聯繫你,你根本不會聯繫我。你總是太重視別人的想法。」
「還是Susan開解有方。」他微微地有些笑了起來,「其實,我還是一樣的,她說要不要給你打一個電話問候,我告訴她說,行,只要你喜歡就好。」
婚姻,在有些時候,彷彿一道咒語,將王子變成青蛙公主變為巫婆。化解咒語,可能不需要長久的等待,卻需要純真的相信與愛情,相信青蛙就是王子巫婆就是公主,親吻由愛而非其它。雖然再次愛上的你,並非經由改變,更非幡然悔悟,還是那第一次時候的你,什麼都未曾增減。只是,我卻是站在城外,得到了你,卻已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