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時間: 2007-03-18 07:59:01作者:楚丁
「總有一天,這一切磨難都會結束。我們會過上好日子。很難說什麼時候,但一定會的。現在,你很難想像這一天,但要有信心,你不會在山裡呆一輩子。」
黃色小背心,黑長褲,間或染成金黃的頭髮。巫一毛給人的印象是入時,輕鬆,一點兒也沒有她的書給人帶來的沈重感。她的自傳《暴風雨中一羽毛》,英文版《Feather in the Storm》2006年10月藍燈書屋出版問世以來,媒體的大量報導並沒有給她的言談帶上絲毫的鋒芒。如今,中文版在幾星期前問世,而這一切在巫一毛的聲調裡,也是有如窗外金山灣區春日的徐風,從容而適度。
作為反右運動的同齡人,巫一毛未出娘胎就成了黑五類子女。在提到她當年的右派父親,大陸翻譯界鼎鼎大名的巫寧坤時,巫一毛只是淡淡地說:「父親當年回國前,他的同學李政道花了一整晚上勸他打消回國的念頭,父親沒聽,李政道只好送他登程。結果……」。
巫一毛的這本書,記載的就是她這個揹負著十字架降生人世的黑五類子女靈魂深處沉澱和發酵過的記憶。
如果把作者過去半個世紀的經歷大致對等地分成兩個部分,那麼前一半是生活在極權之下的壓抑、屈辱、和恐懼,而後一半則是自由世界裡的自尊、自信、和成功。書中字裡行間所訴說的,便是作者站在自由的陽光下對極權黑暗的透視。當被問到反右中失去的什麼最令她無法釋懷時,巫一毛遲疑了一下,然後坦然說:「童年」。而在談到完成著作的心情時則令人意外地說:「失落」。
這本動筆於1983年的書,已寫了25個年頭,期間學業,事業,婚姻,家庭,停了寫,寫了停,寫到最後,寫書似乎已成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今書完成了,反到失落了。
巫一毛的話讓我想起一部美國電影:《馬語者》(Horse Whisperer)。電影說的是一個愛馬的少女,在一次車禍中失去了同伴,自己腿部截肢,而心愛的坐騎也雄風不再,變成一匹見人就驚的廢馬。少女的心於是永遠被定格在車禍的那一刻,那一刻成為她心靈中不可逾越的絕地。為了讓女兒從新面對人生,少女的母親帶著女兒和馬尋到千里之外的一位醫馬聖手,一個能和馬說悄悄話的馴馬師。歷經數月,少女看著自己的愛騎在馴馬師的精心關愛和悄悄話中一點點找回自己。最後,在少女重新跨上重振雄風的駿馬時,她也終於找回了她自己。
然而,電影畢竟只是電影,50年前讓中國大地顛狂的那場反右運動更不是好萊塢。現實中的巫一毛不可能像愛馬少女般能幸運地得到那樣的幫助,但巫一毛卻遠比電影中的少女來得堅強。於是,巫一毛的童年記憶成了愛馬少女那顆受傷的心,巫一毛的心則成了少女那匹受驚的坐騎,巫一毛的思想,成了那個馴馬師,而巫一毛的筆,則成了馴馬師的悄悄話。年復一年,她在學業與事業的空隙中徘徊和思索於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中,月復一月,她在年輪的曲線上輕輕地呼喚著自己那顆受驚和受傷的心。在她的面前,站著兩個自己:一個在陽光下,一個在黑暗裡。而她的筆,則成了這兩個同是自己的她互通悄悄話的直達專遞。如今,所有那些講過的悄悄話,都被記錄進了這本名叫《暴風雨中一羽毛》的書裡。而書的作者巫一毛,則用這三百多頁的悄悄話,徹底換回了她做人的自尊和自信。
但是,在回答反右中失去的什麼最令她無法釋懷時,寫過25年的巫一毛畢竟還是有了片刻的遲疑。這片刻的遲疑讓我嗅到一絲等待的氣息。她在遲疑和等待著什麼呢?在與自己的心靈長達25年的筆談中,所有的答案早就應該千錘百煉,為何還會有這片刻的遲疑?
巫一毛說她有一種使命感,要把寫在這書中的思索訴說給後人。因為再過50年,他們這一代人都將不復存在。這就是了,這就是她遲疑和等待的原因。巫一毛所面對的,不僅是她個人的不幸,還有她那整一代人的不幸。她可以用一片羽毛寫下的悄悄話慰撫自己的心靈,卻無法憑著這一片羽毛去撫平所有那一代人千瘡百孔的心靈。她所需要和等待的,是一個民族的反省,和一個民族的覺醒。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在同一個極權之下將他們的同代人打翻和鞭韃,荒誕地以為這樣做是為了中國強。
今天的中國,雖然掌權者把經濟發展,GDP數字掛在嘴邊,然而,社會的不公、貧富的懸殊、道德的淪落,在極權下更加劇烈。昔日的畝產萬斤,日產萬噸,今日的高樓大廈都不能撫平中國百姓心靈的創痛。而那些在極權下鞭韃和被鞭韃的人,心靈卻同樣被扭曲。
巫一毛為此捧著這片小小的羽毛,想為那些渴望的心靈送去幾句安慰的話語。然而,這部書至今仍不被允許在大陸發行。
也許,真正該被鞭韃的,正是那極權的根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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