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在小說、詩歌、雜文、散文、古典文學研究方面的貢獻,是繼魯迅之後的第二人。特別是他的舊體詩,形類打油,旨同莊騷,讀來令人欲笑而哭,自成一格,人稱「聶體」,是「異端」詩的高峰。
聶紺弩敢想、敢怒、敢罵、敢笑、敢哭。魯迅說:「救救孩子。」聶紺弩「孩子救救我們。」魯迅撰有《我們怎樣做父親》;聶紺弩寫下《怎樣做母親》。看過 《紅樓夢》的人大多不喜歡陰柔的寶釵、襲人;聶紺弩認為「不寫寶釵、襲人是壞人,《紅樓夢》的反封建的意義就更深。」人家學習馬列,圖的是政治進步;聶紺 弩看《資本論》第一卷,讀到少年女工自覺是女性後,常到河邊偷看男工游泳的段,能聯繫「王安石詩,《聊齋誌異》的「績女」,魯迅的文章,融會貫通,有所徹 悟。⑵」舉一反三,探究「聊齋」的思想性。蹲過大牢的人,都恨監獄;聶紺弩常常懷念監獄,說「監獄是學習聖地,監獄裡醫療衛生方便」。
他在號子裡回憶過去讀過的舊小說,偶有所見,就記在筆記簿上,居然寫了一二十冊。聶紺弩受胡風事件牽連數十年,數十年間不斷地懷念胡風,不停地寫詩贈 故人:「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胡風因三十萬言書獲罪,受三十年牢獄流徙之災)」。所有胡風分子無不憎嫌以出賣胡風為進身之階的人;聶紺弩為其 開脫,說「媚 骨生成豈我儕,與時無忤有何哉?錯從耶弟方猶大,何不紂廷咒惡來?」——聶紺弩種種特立獨行的做派和一貫到底的反叛精神,使得自己的大半輩子在批判、 撤職、監督、察看、戴帽、勞改、關押、冤屈、喪親、疾病中度過。人生成敗若以幸福快樂為標準去衡量,他是徹底的敗者。
父親(章伯鈞)不認識聶紺弩,他是母親(李健生)的朋友,而且是後期的朋友。這個後期的具體劃分是在1970年前後。我因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20年, 服刑在四川;聶紺弩因現行反革命罪判處無期徒刑,關押於山西。母親與周穎⑶原本相識,因同為反革命罪犯家屬而驟然接近起來。相似的境遇,相近的心情,使母 親和周穎成了親密的朋友。她們有兩個固定話題。一是交換聶紺弩和我在獄中的情況,特別是收到我二人信件的時候,要共同探究,力圖解讀出字裡行間的全部內 容。二是不斷地打聽消息,分析形勢,尋找各種關係,商議能夠營救我們出獄的良策。比如,蒐集到中央近期要召開某個全國性會議的消息,二人立即分頭行動,各 自寫出遞交首長的「求情信」。然後,母親去叩響農工中央主席季方家的大門,懇請他會見四川省省長,為我「高抬貴手」。周穎則直奔民革中央副主席朱學范家 中,煩勞他找到山西省負責人,能否為聶紺弩「法外施恩」。其結果,往往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周穎的精神狀態不如母親,情緒波動,極易受到外界的影響。母 親是很理解人的,心懷悲憫的她對周穎肺肝直陳:「老聶歲數比小愚(我的小名)大多了,身體也不好,所以,我要先救老聶。」感動萬分的周穎老淚縱橫,涕泣不 止。
母親一諾千金,有言即有行。她四處奔走,尋找機會和辦法。1971年的秋季,農工黨老成員、因1957年 劃為右派而身處困境的朱靜芳,從淮安鄉下來到北京謀生。她下了火車,便直奔我家,希望獲得母親的幫助。住房緊窄的母親二話不說,讓朱靜芳與自己食住在一 起,有如家人。母親工資一百四,她幾乎每月都要拿出二、三十元,偷偷塞進朱靜芳的口袋,直至右派問題得到圓滿解決。朱靜芳解放前就攻讀法學,劃右前是山西 省法院的一名陪審員,感覺敏銳的母親覺得搭救聶紺弩的機會到了。這大概是在1971年。 母親把朱靜芳介紹給周穎。周穎看著南京來客落泊寒酸的樣子,心想:連自己都要投靠別人,這樣的人能管用嗎?故態度很有些冷淡。但面對母親的熱忱,也礙於情 面,她還是把聶紺弩的「犯罪」情況和關押情況告訴給朱靜芳。朱靜芳當然察覺到周穎的冷淡,但看在母親的情份上,也看在聶紺弩的名分上,她表示願意幫這個 忙。會面的當日,周穎便向朱靜芳提出去山西稷山縣看守所看望聶紺弩的要求。母親說:「還是讓老朱先探探路吧!她的盤纏由我承擔。」巧了,朱靜芳從前在法院 工作的一個同事的丈夫,正擔任看守所所長。她表示願意前往,並說自己必須假稱是聶紺弩的親戚才行。三人的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越喝越淡,心越靠越攏。
當聶紺弩在看守所所長辦公室,看到一個叫朱靜芳的女人口口聲聲稱自己為「表姐夫」的時候,驚異得直眨巴眼睛。而朱靜芳見他的身體和氣色都還算不錯的時 候,一顆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所長告訴朱靜芳:由於覺得聶紺弩人好,又很有學問,索性沒有叫他幹什麼勞動。朱靜芳帶來由母親和周穎買的罐頭、茶葉、香 煙、白糖、點心。所長叫一個姓李的年輕人⑷將它們拿回監舍。在所長辦公室,朱靜芳和「犯人」的會見持續了三天。在這個看守所歷史上,是個絕對的例外。聶紺 弩是有問必答,只是在問到「犯罪案情」的時候,才變得支支吾吾,說自己也搞不明白,為什麼還沒有判刑就被押送到了稷山。而暗地裡,瞅著這個操著蘇北口音、 高大結實的女人直納悶兒:這個「朱大姐」 到底是誰? 從哪兒鑽出來的?他把自己的親戚和周穎的親戚在腦子裡翻了個遍,也沒能考證出來。見到了人,人又還健康——母親覺得朱靜芳是首戰告捷,便毫不客氣地對周穎說:「你該請客!為老朱接風。」
「請客,請客!」周穎一個勁兒地點頭。
飯是在座落於交道口大街的康樂飯館吃的,周穎做東,全家出席。席間,氣氛熱烈。母親不停地給朱靜芳夾菜遞湯。朱靜芳直到今天都記得有道非常好吃的菜,菜名兒叫黃魚羹。
聶紺弩在稷山看守所的四年時光,寂寞中也有快慰,冷冽中亦有溫暖。同號同鋪的小李,不但照顧他的生活,還一起讀馬列,小李每有所悟,聶紺弩會驚喜異 常。聶紺弩搞不懂馬克思論述的「級差地租形式」,小李便給老人補習數學知識。潛心於理論不光為打發時間,更重要的是聶紺弩想以此驗證自己的人生觀。
另一個同號的囚犯,是一個叫包於軌⑸的人。他與聶紺弩是共用一副手銬押赴稷山的,故聶紺弩有「相依相靠相狼狽」的詩句相戲,相贈。這個清華國學研究院 畢業的包先生,博學多識,通文史,精詩詞,尤擅對聯,曾在王府井畫店舉辦個人書法展覽。聶紺弩對他的學問佩服的不得了,稱他是活字典。「鬼話三千天下笑, 人生七十號間逢。」監獄不得高聲喧嘩,聶紺弩又有些「耳背」,所以倆人經常交頭接耳,「鬼話」連篇,用同心之言彼此撫慰受傷的筋骨、受辱的心。後來包於軌 病死看守所,草葬於獄內空地。這令聶紺弩哀痛不已。
1974年 年底,聶紺弩被判處無期徒刑,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情緒激動又萬念皆灰,十多天的眼睛都是紅紅的,「是淚是花還是血?頻揩老眼不分明。」悲憤難忍的聶 紺弩向周穎報告了這個最壞的消息,覺得自己只欠一死,別無它途。周穎跌跌撞撞地來到我家,對母親和朱靜芳說:「事情不好了,老聶判處了無期徒刑,他不服, 上訴被駁回,維持原判。」她拿出聶紺弩的信,信中寫道:「我是永遠回不了北京城。」
母親黯然無語,而周穎早變成了木石,呆坐在沙發。
冷靜的朱靜芳問:「周大姐,你可知老聶現在關押何處?」「臨汾。」朱靜芳想了想,說:「那就在省第三監獄了。」遂安慰周穎,道:「不要急,有辦法,省 三監我有認識的人。」周穎聽到這句話,情緒稍許安定。她走後,朱靜芳告訴母親:「我如今是個農民,靠種莊稼吃飯。所以,現在必須趕回南京鄉下插秧,等秧子 插完,就趕來北京,專跑老聶的事。」母親馬上給朱靜芳買了南下的火車票,並反覆叮囑:「老朱,你要快去快回呀,咱們救人要緊。」
朱靜芳前腳剛走,周穎後腳病倒在床。學醫出身的母親話不說,把周穎接到家中,一住數月,親自護理侍候。返回北京且落腳我家的朱靜芳看著母親跑前跑後,燉湯拿藥的情景,慨然道:「這才叫患難與共,肝膽相照呀。」
經過反覆思考,朱靜芳認為:放出聶紺弩只有一條路,即保外就醫,而獲得保外就醫則必先獲得減刑,改判為‘有期’,才有可能。「老聶怎樣才能減刑呢?」 周穎的反問,卻令她一時無法回答。母親建議朱靜芳還是先與她所認識的監獄管理人員聯繫,再商討減刑之策。誰料想事情又那麼湊巧,朱靜芳與山西省第三監獄的 獄政科長老彭元芳相識,且私交甚好,而老彭的愛人姓楊,是這所監獄的監獄長。朱靜芳隨即給老彭寫了封信。信中說,自己有個姓聶的表姐夫在省三監服刑。母親 把信看了一遍,問:「你為什麼不寫明自己的親戚是聶紺弩呢?」「不能寫明,這樣的事只能面談。」
老彭沒有回信,這令母親和周穎有些失望。朱靜芳卻說:「周大姐,我們可以去臨汾了。她是不會覆信的。」
母親為朱靜芳買了去太原的車票(周穎的車票是自己買的),又給了她幾十元錢,做逗留臨汾和返程的花銷。
1975年 盛夏,周、朱二人坐了火車坐汽車,近午時分到了監獄。老彭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熱情地接待昔日老友,請朱靜芳坐沙發,把周穎理所當然地視為罪犯家屬,端個矮 腳小板凳叫她靠牆角呆著,還叫了一個管理人員陪同。見此情狀,朱靜芳覺得無法進行實質性談話。當晚,朱靜芳決定讓周穎住縣招待所,自己則搬到老彭的家裡。 晚飯後,朱靜芳向老彭詳細介紹了聶紺弩的身份、資歷、為人、成就等情況,還拿出了一本隨身攜帶的聶紺弩作品,請她翻閱。為摸清案情,朱靜芳提出想看看聶紺 弩的檔案,老彭同意了。
可翻開卷宗,內裡只有一張判決書。內容簡單得像簡歷,案情概括得像口號,且通篇措辭嚴厲。指認他犯有現行反革命罪,惡毒攻擊社會主義,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判決書上的最後一句是:由於認罪好,特寬大處理,判處無期徒刑。
第二天接見「犯人」,老彭的態度明顯改變,接見地點沒有安排在固定的「犯人接見室」,接見時間也沒有遵守「只許半小時」的規定。穿著囚衣、戴著囚帽的 聶紺弩,從關押區向管理區緩慢走來。他很快認出了朱靜芳,眼睛裡流露出笑意,說:「朱大姐,你長胖了。」這本是句淡話,不知怎地令朱靜芳辛酸無比,淚珠在 眼眶裡直打轉,趕忙掉過頭,淚水便沿著面頰滾滾而落。她請老彭離開辦公室,自己也站到院子裡,好讓周穎單獨和聶紺弩會面。
會面結束了,朱靜芳迫不及待問周穎:「你問清楚了沒有,老聶到底犯了些什麼?」周穎答:「他告訴我主要犯罪事實是辱罵了江青和林禿子。」「辱罵的具體 內容呢?」「說他講‘江青和林禿子有曖昧關係’,但老聶始終沒有承認;人家追問這話是誰說的,他東扯一個西拉一個,都沒能落實,所以公檢法認定還是他自己 講的。」「還有呢?」朱靜芳問。「還有,就是他想吃五香牛肉。」監獄哪兒有什麼五香牛肉?好心的老彭特地跑到附近部隊駐地借了五斤肉回來,給北京來客和聶 紺弩包了頓餃子,算是改善生活。
患難夫妻的會面長達四、五天之久,在此期間朱靜芳加緊做老彭的工作,最後,索性攤牌:「無論如何,你們也要把人給我放出來。」老彭沒有正面回答,只是 說:「老聶的身體不好,害過一場大病。我們把他弄到太原的醫院,治了幾個月才救活的。按這裡的做法,判了無期的犯人是要押送到北大荒的,我們覺得他身體太 差,就沒有叫他去。在這裡,也是做些輕微的勞動。」「什麼叫輕微勞動?」朱靜芳問。「比如在監獄的廚房洗洗菜。」朱靜芳說:「你一定要想辦法。先要保證他 的健康,再做到保釋就醫。」又說:「老聶是個作家,給他一些書看,精神上也好有個寄託。」分手的時候,心裏拿定主意的老彭把客人一直送到監獄大門,對朱靜 芳說:「你放心吧,我保證把老聶健康地送還給你們。」
回到北京的朱靜芳連續給老彭寫了幾封信,均無回音。但她得知:聶紺弩的生活條件有了改善——從大牢搬到小屋;屋裡放了書桌,書桌上擺了紙筆;北京寄去 的或託人帶去的罐頭、臘肉、香腸、咸鴨蛋等食品一律由老彭轉交。老彭和一個姓張的勞改幹部命令在廚房幹活的犯人,每天給他或蒸一碟臘肉,或切一盤香腸,或 開一個罐頭,或送一個咸鴨蛋。聶紺弩從心眼裡感激朱靜芳,說:自她去了監獄,自己的生活完全變了,如此特殊的待遇是監獄裡從未有過的。而朱靜芳打心眼裡感 謝老彭、老楊和老張,說他們如此地敢於擔責冒險,真的夠朋友。過了幾個月,情緒又開始消沉的周穎對朱靜芳說:「我想離開北京,在老聶的監獄附近找個房子住 下來,就在旁邊陪他到老。」朱靜芳說:「你要這樣也可以。不過,我和李大姐還是要盡量想辦法,把老聶搞出來。」話雖如此,卻無良策。儘管勞動改造表現好的 犯人可以減刑,可聶紺弩早已不參加勞動了,減刑又從何談起?老彭他們也是幹著急。
1975年 冬季,毛澤東決定對在押的原國民黨縣團級以上黨政軍特人員一律寬大釋放,並適當安排工作。願意回臺灣的,可提供方便。這個「決定」在全國範圍迅速傳達,果 斷落實。這個文件我是在四川監獄裡聽到的,與我同牢而居的國民黨舊軍政人員先是不敢相信,後是徹夜不眠。那些夠不上縣團級的老反革命第一次恨自己罪惡小、 軍階低。
「決定」到了山西政法部門。根據檔案,上邊通知山西省第三監獄在押的原國民黨縣團級以上黨政軍特人員共有8名。經核對,監獄領導發現只有7名, 其中一人已病亡。老彭他們覺得讓聶紺弩出獄的機會到了。因為只要能頂上這個空額,便可矇混過去。但完全矇混也不行,於是,他們開始翻查聶紺弩的檔案,看看 是否能夠在他的政歷上找到一絲與國民黨的聯繫。這時,得知「決定」的朱靜芳火速投書,信中也提出了相同的主意。畢竟她是經過母親介紹認識的周穎夫婦,所以 並不十分清楚聶紺弩的全部歷史。還是監獄領導在提取的聶紺弩檔案裡,發現他有「於1924年入黃埔軍校第二期學習」的經歷。有了黃埔軍校的履歷,就足夠了。老彭立即告訴朱靜芳:事情辦好了。聶紺弩以老共產黨的身份進的監獄,以老國民黨的名義出的牢門;以現行反革命的犯罪抓進去,以歷史反革命案情放出來。
1976年秋,母親徵得周穎的同意,拜託電影家戴浩⑹去山西接獲釋的聶紺弩返京。戴浩也是右派,每月領取生活費30元。 他從母親那裡接過買車票的錢,又向母親借閱一套明朝版線裝書,說是「以破長途之寂」。生性慷爽的母親不忍拂其意,猶豫片刻,還是將書拿出。結果,人接回來 了,書卻丟了。許多年以後,母親對我提起那套明版書還心痛不已,帶著埋怨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戴浩非要那套書?要知道,那是你老爸爸的遺物。」聶紺弩回 到北京,卻報不上北京戶口。仍是朱靜芳拋頭露面,找到與派出所、公安局關係極好的一個老太太(即文懷沙之母),請她出面為聶紺弩報上了北京市居民戶口。
急人之急女朱家,兩度河汾走飛車。刀筆縱橫光閃閃。
化楊枝水灑枯花。勸君更進一杯茶,千里萬里亦中華。
聶紺弩對朱靜芳心懷感激,寫了這樣一首六句詩送給她。聶紺弩獲釋經過,朱靜芳對外人談及很少。後來,周穎曾對別人便講:「我們老聶能夠出來,是由於某 首長出面。」話傳到朱靜芳耳朵裡,惹出一肚子火。氣憤的她當著聶紺弩的面,質問周穎。又說:「你這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我講不過你。」理屈的周穎說 罷,便去衛生間。趁著這空當兒,坐在一邊旁聽的聶紺弩樂滋滋對朱靜芳地說:「她怕你。」過後,朱靜芳心裏很難過。她對我說:「小愚,我想辦法救老聶,一方 面是由於你的母親待我太好,一方面是因為老聶實在是太冤。」
我說:「朱阿姨,沒有你的幫助,聶伯伯也能出來。不過,他要在監獄裡等到胡耀邦上臺平反全國的冤假錯案,時間至少要推遲三至四年。等一年,就意味著再坐365天的牢。對個老弱病殘來說,在一千多天的日子裡,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
朱靜芳不住地點頭,感嘆道:「別看周穎一頭白髮,還不如小愚懂。」
關於聶紺弩的「犯罪」,不禁讓我聯想起戴浩對我講的一段話。我出獄不久,戴浩來我家閒聊,母親留飯。飯後,我送戴浩去建國門大街的1路汽車站。正值殘夏,陽光耀眼,熱氣灼人,幾隻蜻蜓在空中盤旋。我倆揀著有樹蔭的地方走。走著,走著,他停下腳步,突然地說:「現在背著李大姐、周大姐、朱大姐以及陳大姐(即陳鳳兮),我向你提個問題:把你關進大牢,冤不冤?」
「當然,冤呀!」
「我也認為冤。章詒和不就是章伯鈞的女兒嗎?小愚不就是有感於江青從政,在日記裡寫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麼一句話嘛。」
我點點頭。
接著,他又問:「你說把聶紺弩關進大牢冤不冤?」
「當然,也冤呀!」
「錯了,與你相比,老聶可不冤哪。」
看著我瞠目結舌的樣子,他笑了,拍著我的肩膀,說:「用不著吃驚,戴叔叔解釋幾句,你就明白了。用今天的法律去判斷,老聶是冤枉。可拿當時的政策去衡量,聶紺弩可是真的有罪。」
「為什麼?」
「因為他真是像判決書寫的那樣,惡毒攻擊了無產階級司令部。我現在可以告訴你,老聶罵林彪用的是最粗鄙的語言,粗鄙到我無法對你重複他的話。」
「真的?」
「真的。在接他回京的路上,老聶把自己的‘犯罪情節’全都告訴給我。我曾經告訴給你的母親,她叮囑我今後不要再對別人講了。」
在以後的接觸中,我發現性情狷介的聶紺弩對自己所反感的事物,用語常常是很刻毒的。戴浩的話,一點不假。聶紺弩為什麼如此肆無忌憚底辱罵「副統帥」 呢?我覺得除了性格因素、本性使然,資歷也是個不容忽視的原因。不錯,聶紺弩是名作家,但他又是個老革命,且「老」到與林彪同讀黃埔(聶為二期、林為四 期),同為湖北老鄉。有著這樣的一個背景,即使對方變成了革命權威、政治領袖、毛澤東接班人,他也決然不會去仰視、去擁戴的。在聶紺弩的眼裡,林彪就像面 對面辦公的同事、隔壁而居的街坊那樣普通熟悉。因此是可以隨時隨地的批評乃至詬病其缺陷的,這缺陷包括他的野心、虛榮、伎倆和作風。周穎來我家,一坐便是 一天。母親定是留飯的,擅長烹飪的姐夫洗手下廚,燒出的菜雖非美饌,卻頗適口。周姨每次吃了,都說:「好,真是太好了,我還要帶些走呢。」
聶紺弩釋放回京以後,她帶菜的習慣仍保持著,且加大了力度——帶走的菜餚都改用我家大號鋁飯盒,且塞得滿滿的。周穎一邊把菜裝飯盒,一邊解釋說:「我 們老聶就愛吃小柴(指我的姐夫)做的菜!」每聽此言,母親臉上泛起微笑,姐夫則一副得意神情。菜帶得再多,全家也心甘情願。後來,有一次母親要去王府井八 面槽有名的全素齋買些素什錦回來,竟發現家裡所有的飯盒都沒了。問姐夫,回答說:「章家的飯盒都在聶家碗櫃裡放著呢!」
母親去看望聶紺弩,常讓我的姐夫陪同。姐夫自會帶上許多新鮮魚肉及蔬菜,親自做給「聶伯伯」品嚐。看著滿桌子的可口菜餚,聶紺弩特別高興。他說:「我顛簸了一輩子,吃到的快樂遠沒有吞下的苦水多。但今天我是快樂的,大家是快樂的。」
一天下午,母親正在清理父親生前收藏的清代茶壺。1966年8月 紅衛兵抄家時只認得瓷器,不知道這些用泥巴做的茶壺也是古董、「四舊」、好玩意兒且價格不菲。所以經過無數的洗劫之後,家裡還剩得幾把宜興老壺。母親剛把 茶壺擦洗乾淨,擺在地上晾乾,周穎、朱靜芳二人就進了門。周穎見每把茶壺都那麼漂亮,便說:「李大姐,這些壺真好看,送給我一把啦!」見母親沒有吭聲,即 又說:「我們老聶總愛靠在床上,用杯子喝茶很不方便……」一聽是拿回去給聶紺弩使用,母親就讓周穎任意挑一把。自然朱靜芳也挑了一把。事後,母親提起這兩 把茶壺又很有些心疼,並念叨:「也不知老聶用上茶壺沒有?」
出獄後的聶紺弩很想為母親做些事。一次,他知道母親在大街上摔傷了胳膊,就毛遂自薦,說要領著母親去找個醫生。母親問:「你帶我找中醫,還是西醫?」
「中醫。」
「此人有名嗎?」
「此人大大地有名。」
「他是誰?」
「蕭軍。」
母親嗔怪道:「老聶,你別是在跟我開玩笑吧。蕭軍是個作家,你帶我找他做什麼?」聶紺弩笑了,笑裡透著得意。說:「李大姐,你說得不錯。但你不知道, 他還是個正骨中醫。」受聶紺弩熱情誠摯的感動,母親同意了。他們一起到了座落在什剎海附近的蕭軍的住所。「這是李大姐。李健生,章伯鈞夫人。」紅光滿面的 蕭軍聽了聶紺弩的介紹,緊握母親的手,說「認識你,真是太好了。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款待你們。」
聶紺弩說:「我們不是來做客的,是來看病的。」結果,既做了客,也看了病。母親的胳膊讓健碩無比的蕭軍「三下五除二」地給擺弄好了;他們也成了朋友,同聶紺弩一道,又去烤肉季吃飯,又在湖邊合影。
1977年11月, 北京市政協重新開張,恢復活動,召開了五屆一次會議。從前一直是北京市政協委員的母親卻未接到「當選委員,參加會議」的通知,而其他老委員都先後收到了。 她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原因獨獨沒有自己的份兒。她來到聶家,對聶紺弩夫婦說,自己很想不通,也很不服氣。聶紺弩對周穎說:「你去買些酒菜來,中午我請李大姐 在家裡吃飯。」周穎不善家務,也沒有雇佣固定的保姆。所以一般情況下,母親是不在他家吃飯的。但今天例外,母親同意了。飯桌上,聶紺弩持箸進菜,慇勤相 勸,又向母親舉杯,而且一定要「干」了。過後,對母親說:「李大姐,我送你一首詩吧!怎麼樣?」
幺女歸才美,閑官罷才清⑺。中年多隱痛,垂老淡虛名。
無預北京市,寧非李健生。 酒杯當響碰,天馬要行空。
聽著聽著,母親的臉紅了。「李大姐,你看我說得對嗎?」聶紺弩問。「對得很。‘無預北京市,寧非李健生。’這兩句多好。」母親笑了。「你說好,那就好。」三日後,聶紺弩將詩寫於信內,寄來。在以後的日子裡,母親偶遇不快,便常吟這首《李大姐乾杯》。
1978年秋,我被釋放出獄,回到北京,卻尚未平反。
一天上午,母親對我說:「我要帶你去認識一下聶紺弩。」我倆是搭乘公共汽車去的。頭天,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熟食和水果。母親路上叮囑我,千萬不要談論有 關子女的事。這時我才知道聶紺弩和周穎有個獨女,叫海燕,在歌劇院供職。女婿姓方,人稱小方。令老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出獄前的一個月海燕自殺了, 死因不明。小方被批鬥,其所在單位領導和群眾一致認為他對妻子的死負有不可推卸之責。沒幾天,小方也自殺了。周穎對聶紺弩瞞著這宗命案,謊稱海燕出差在 外。聶紺弩思女心切,很快病倒在床。過了半年多的時間,經母親和其他幾個老大姐商量,覺得總瞞下去不是個辦法,再說聶紺弩也不是個承受不了打擊的人,於是 決定由陳鳳兮找個單獨的機會告訴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陳鳳兮靜靜地講,聶紺弩默默地聽,講者與聽者的眼睛裡都閃動著淚花。當晚,聶紺弩徹夜無眠。第 二天早晨,周穎進丈夫的臥室,「只見紺弩面朝牆壁睡著,半邊枕上猶有濕痕。桌上的煙盒空了,地上有一堆煙頭。筆筒壓著一張薛濤紙,紙上是一首七律詩⑻。」 但在聶紺弩的心裏,仍藏著一個死亡之謎,即女兒為什麼要自殺?
周穎把家從地安門附近的東不壓橋胡同34號的平房,搬到了左家莊地區的新源裡單元樓。回到北京的聶紺弩按被釋放的國民黨軍警特人員待遇,每月從街道領取18元 生活費。他不能安於這樣的身份,也不能安於這樣的生活,便給擔任全國政協主席鄧小平寫信,說明自己莫名其妙被抓和莫名其妙被放的情況。鄧小平將信批轉給時 任全國政協秘書長的齊燕銘,齊燕銘向鄧小平匯報了聶紺弩「軍警特」待遇的近況。鄧小平聽後,兩眼一瞪,說:「他是什麼軍警特!」齊燕銘遂立即派人,給聶紺 弩送去二百元營養費;跟著,齊燕銘責成有關方面,將「文革」中紅衛兵抄走的現金——約有七、八千元,如數退還。
聶紺弩單薄、瘦削。無論行走,還是坐立,身體都有些前傾,背微駝。從我看到的第一眼開始,便覺得聶紺弩是一幅線條洗練、輪廓分明的肖像版畫。令人難忘 的是他在文人派頭裡所顯示出的鄙夷一切的精神氣質。即使有客人對面而坐,聶紺弩也常沉默不語,似乎總帶有幾分痛苦。其實,聶紺弩並不憂鬱,只要一笑,瞇縫 著兩眼,讓人覺得慈祥可親,是個仁厚的長者。當他正眼看你的時候,那目光竟是那樣地坦白,彷彿可以一直穿透你的胸膛直達心底。
我向他淺淺地鞠了個躬,母親介紹說:「這就是小愚了,剛放出來。」
聶紺弩問:「你是在四川的監獄吧?」
「是的。」
周穎說:「小愚關押的時間比你長一些。」
「你在哪裡做什麼?」聶紺弩又問。
「我種了五年茶,織了五年布。聶伯伯,你呢?」
「我沒有怎麼勞動。」
我還告訴他,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和母親在莫斯科餐廳吃西餐的時候,就曾見到過他。聶紺弩說:「想不起來,忘記了。」我說:「那時餐廳的服務員都神 氣得很,催她們上菜,帶搭不理的,還從眼角看人。你生氣了,對我和母親說:‘什麼叫養尊處優?還用查字典嗎?她們的臉就是註解。凡掌管食品的人,都是養尊 處優。’」聶紺弩大笑。我又說:「在咱們四個人等著上菜的時候,母親問你的工作情況。你說:‘眼下的工作單位好極了。’母親問:‘好在哪兒?’你的回答 是:‘我都和孤家寡人(指溥儀)在一起了,你說這個單位(指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室)還不好?’」聶紺弩又是大笑,並誇我的記性好。
我說:「我腦子裡淨記這樣一些沒用的東西,不像你滿腹經綸,記的都是學問。」聶紺弩聽了,向我瞪著眼睛說:「我有什麼學問?不信,可以翻看我填的任何一張履歷表,文化程度——高小。」
囚服去身,陽光重沐。聶紺弩的情緒該振作,心情應舒暢。可我感覺他的心情並不怎麼好,脾氣也不夠好。
母親的解釋是: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氣;有本事又有冤枉,脾氣就更大了。周穎是不參加我們談話的。不一會兒,她拎著個黑塑料提包走過來,對母親說:「李大姐,你們聊吧,我到外面去辦點事兒,老聶今天特別高興。」
周穎剛出門,聶紺弩的臉色驀地陰沉起來,說:「小愚出來了,很好。可我想回去。」
「聶伯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對母親說:「李大姐,還是監獄好。」
母親說:「老聶,有些事要看得開,想得通,我們才能活下去。」
「我想不通,海燕到底為什麼死?說他們(指海燕夫婦)夫妻關係不好,小方有外遇?可死前兩口子還發生了性關係。按說我坐了牢,母女(指海燕和周穎)應 該是相依為命的。可我後來讀到海燕早就寫好了的遺囑,才知道事情很複雜。女兒在遺囑裡說:‘我政治上受騙了,生活上也受騙了。又說‘我的兩個小孩千萬不要 讓母親帶。’為什么女兒不信任母親?所謂‘生活上也受騙了’,是指誰?是小方一個人騙了她,還是連同周穎兩個人都騙了她?海燕是怎麼知道自己受騙的?她看 到了或者發現了什麼?這些到底都是怎麼回事?李大姐,我總該弄清楚吧?」
母親是看過遺囑的。這一連串的發問,卻令她無法應對。只能寬慰他,說:「老聶,事情已然過去,你要超脫出來。周穎一人在外,實在也是萬分困苦。我希望 你和她徹底安頓下來,以前的,都不去想啦!還有許多事在等著你去做呢。」聶紺弩搖頭,說:「事情我要做,問題也要想。再說,海燕的死是有果無因,怎麼能說 ‘事情已然過去’?」母親再無話可說。海燕的死因及遺囑,是聶紺弩腦子裡的謎團,也是心中的死結。
我是第一次登門拜望,聶紺弩說什麼也要留我們母女吃午飯。我第一個把飯吃完,按照規矩,將一雙竹筷平架在空碗的正當中,欠身說:「聶伯伯,謝謝。你們慢用。」低頭吃飯的聶紺弩抬頭望望我,笑了。微笑中帶著挖苦的神態,說:「不要謝我。」遂指著周穎說:「謝她。我現在是靠老婆養活的。」 「你不會永遠拿18塊。」母親說。飯畢,即告辭。母女同行一路。許久,母親長嘆一口氣,說:「老聶,可憐。」
1978年年底,我的丈夫(唐良友)從成都來到北京。母親說:「你們夫妻好不容易團圓了,帶些糖果,算是喜糖,一起去看看聶紺弩吧。」說著,把寫著東直門外左家莊新源裡西9樓3單元33號地址的便條,遞給了唐良友。
我問:「萬一聶伯伯不在家,要不要事先打個電話?」
「周穎可能不在,紺弩是一定在家的。」
臨走時,母親對唐良友說:「記住,不要在他家吃飯。。」
給我們開門的,是聶紺弩。 進屋後未見周穎,便問:「聶伯伯,周阿姨呢?」
「出去了。」看來,母親的話是對的。
聶紺弩坐在了床沿,指著床旁邊的一張舊籐椅叫我坐下。然後,他上下打量著唐良友, 直聲問:「他是誰?」
「我的愛人,唐良友,你叫他小唐好了。」
「你的愛人?」聶紺弩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與驚異。
我點點頭。
「真的?」他輕輕搖著頭,問唐良友:「你是做什麼的?」
「在川劇團搞器樂。」
「什麼樂器?」
「從嗩吶到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