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時間: 2007-11-12 04:09:11作者:
「地主婆」是我家鄰居。那時我們正是「頑童」時代,只知道她叫「地主婆」,不知道她的真正姓名。她大約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挺文靜,又很秀氣。她在人前總是不苛言笑的,眼神極是陰森,顯得十分可怕。
那時,「地主婆」常常被村裡的造反派們押來押去挨批鬥。聽大人們說,她的男人是個偽保長。鄉長吃魚吃肉、保長穿紅著綠、甲長上南落北。那個偽保長在這村裡無惡不作,犯過人命案,一直風光到瞭解放後,被政府槍斃了。大人們還說,這個「地主婆」當年享盡了福,每天都要喝一杯人奶,但是卻生不出孩子來。所以,她的皮膚到這個年紀了還是那麼白嫩有彈性。而村子裡上了歲數的女人們,都是滿臉皺紋,面黃肌瘦的。
就這樣,年幼的我與夥伴們,對「地主婆」居然也會充滿了仇恨。記得那時,「地主婆」每一次被游村批鬥時,我們總是興奮地前呼後擁,一邊喊著「打倒地主婆」一邊向她扔著土塊。低垂著頭的「地主婆」偶爾向我們一瞥時,因為身邊有這麼多大人,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
然而,我們從來不敢單獨接近她,更不敢面對她那陰森可怕的眼睛。大人們也總是一再告誡我們不要到隔壁「地主婆」家裡,說是她現在沒有人奶喝,就要喝小孩子的血啦。一到晚上,如果我們在外面鬧得不想睡覺時,大人們就會來嚇唬我們說:「地主婆來啦,她要喝小孩子的血呢。」我們一聽到這樣的話,就會立即散夥回家、鑽進被窩。
有一回,下午。我們正在紫金浜南岸的祥雲觀廢墟那兒玩「打游擊」的遊戲,我剛剛在竹林裡爬上一棵小樹想躲起來時,突然看到「地主婆」臉色陰沉地正往這兒走來,慌得我大喊一聲:「地主婆來了,快跑啊——」自己卻從樹上「撲通」一聲掉了下來,立即覺得雙腿鑽心似地疼痛起來。那些夥伴們「呼啦」一下往半山坡上飛奔而去。我也想往山上跑,可是一站起來又痛
「小明,你摔壞了吧?」這個「地主婆」在我面前蹲了下來,語氣很輕柔地問我。可我依然害怕,睜眼瞟了她一下,奇怪!她的眼神竟充滿了溫柔與關切。可我本能地喊道:「地主婆,不要你管!快走開啊……」
「地主婆」沒走,她用手摸著我的雙腿看了一會兒說:「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兩個腳腕處都腫了,可能傷著筋了。我背你上大隊醫務室去看看吧……」。
「不要啊……」我喊了起來。四下裡一看,杳無人跡。那些可惡的夥伴們不知上哪兒瘋玩去了,早已把我忘丟了。我的雙腳又疼痛得沒處放。我突然哭了起來。
「地主婆」不由分說地把我背了起來,快步奔向大隊醫務室。赤腳醫生阿榮給我兩個腳腕處上了消炎藥水,又貼了兩塊傷筋膏,配了點藥,對「地主婆」說:「藥費5角錢。」
「地主婆」正要摸口袋,我嚷了起來:「不要地主婆付錢,我爸會來付的。」我跳下凳子要回家,站立不住又摔倒在地。赤腳醫生阿榮說:「小傢伙,你還不能走路的,回家去好好躺著。——讓地主婆背你回去吧。」
「地主婆」把我扶了起來,蹲在我面前說:「小明,上來吧。」儘管心裏一萬個不願意,我還是無可奈何地趴在了「地主婆」的背上。從醫務室到家裡,有一里多路。在「地主婆」背著我走在鄉村小道上時,我感覺到她有點氣喘吁吁了。畢竟我已是個七、八歲的大男孩了。
我突然問道:「地主婆,你為什麼叫地主婆?好難聽,換個名字吧。」
「地主婆」嘆了口氣,說:「小明,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說:「那為什麼不用你自己的名字?地主婆不好,總是要被批鬥的。我們都恨地主婆。」
「地主婆」怔了怔,遲疑了一下,聲音有些顫抖:「是呀,地主婆……不好。」
她低下頭,背著我走得飛快。
我又說:「我以後不叫你地主婆了,叫你嬸嬸。好嗎?」
「地主婆」忽然停了腳步,側過頭來看了看我,這時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淚水流下來。她立刻轉過頭去,背著我往前走去。「還是叫我……叫我地主婆吧……」她的聲音有些抽噎。
這使我感到很奇怪。「地主婆」這名字,有什麼好的?
那天晚上,父親給了我一巴掌,說我丟人現眼,讓這個「地主婆」給背來背去的。
然而,從此以後,當「地主婆」被游村批鬥時,小夥伴們歡呼雀躍地一邊喊著「打倒地主婆」一邊向她扔著土塊時,我便遠遠地躲在一邊,注視著那個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地主婆」,心底總是悶悶不樂的。有時候,「地主婆」的視線越過人群向我投來一瞥時,我感覺到她的無助與哀傷,還有一種溫柔。但絕對不是那種陰森可怕的眼神。
我們雖然沒有見過「地主婆」開顏一笑,但是也沒有見過她傷心飲泣。即使她一再挨批挨鬥,受盡污辱,也始終是冷漠而倔強的。沉默無言,就像一棵樹一樣一言不發,誰也不知道這棵樹懷有什麼樣的心情。有一個深夜,我從外面瘋玩了一個晚上回家,剛走到家門口,突然聽到「地主婆」住的茅屋裡傳來她的叫喊聲和撕打聲,黑暗之中顯得好可怕。我卻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跑過去用力拍著她的門,喊道:「地主婆,地主婆,你在幹什麼?……」一會兒,門忽地打開了,裡面撞出個男人來,險些把我撞到,他一邊大步向外走去,一邊罵罵咧咧道:「你這個地主婆,臭婆娘……」這時,「地主婆」扑過來摟住了我,大聲哭起來,哭得好傷心。我害怕起來,掙脫了她緊緊摟著我的雙手,跑回家睡覺去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有妻室的男人是想與「地主婆」睡覺,而「地主婆」卻死活不從。
儘管那時我年少無知,然而,我總是感到「地主婆」是很可憐的。村子裡的每一個人都要欺侮她,而她只能老老實實,無可奈何。所以有一次,我與夥伴們在河浜裡的小船上玩時, 「地主婆」來到河埠口洗衣服,夥伴們一齊對著她罵起來:「地主婆、地主婆,喝了人奶、斷子絕孫,不見棺材不落淚……」我只是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地主婆」 只當沒聽到夥伴們的叫罵,兀自低著頭洗衣服。
這時,「鐵蛋」對我喊道:「小明,你怎麼不罵她?」「鐵蛋」是夥伴中最胖實的一個,我們都害怕他那非常有力的拳頭。我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鐵蛋」沿著船幫走到我面前,伸出拳頭在我眼前揮了揮,說:「你是地主婆的徒子徒孫啊?你罵不罵地主婆?」我站起來往岸上走:「不罵,就是不罵……」「鐵蛋」從身後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想把我拖回來,我用力一掙脫,向前一衝,結果站立不住,一下子衝進了河裡。
不會游泳的我被河水嗆了幾口,掙紮著在河面上扑騰著。幾個小夥伴趴在船幫上七手八腳要把我拉上船去。可是誰都沒有抓住我的手。我又沉了下去。當我再次浮出水面時,我看到「地主婆」急急地向我扑過來……
當我醒來時,才知道「地主婆」為了救我而被河水淹死了。
我立即放聲大哭起來。父親過來,踹了我一腳吼道:「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死了個地主婆,你嚎叫什麼?混帳……」我哭得更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