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我的博文,憤世嫉俗。憂國憂民,過於嚴肅。緊張有餘,活潑不足。讀者看了,眉頭緊蹙。發篇趣文,望能捧腹。沙葉新】
很小就患口吃。我的口吃是嚇出來的。我小時調皮,父親就叫一個像門神一樣的山東漢子手執板斧嚇我,我一見到他便驚恐萬狀,口不能言,久而久之,說話就結巴 了。口吃最怕人恥笑,越怕,口吃越厲害。記得上初中時,寒假去南京成賢街的市圖書館借書,面對圖書管理員我就是開不了口,因為"同志"的"同"字怎麼也說 不出來。憋了老半天,非要重重地一跺腳,才能說出。每次跺腳時,"砰"的一聲巨響,隨即便是大聲的一句:"同!!!志!!!"聲震四座,總是把管理員嚇得 跳起來。管理員對我說:"你要是對我們工作有意見,請好好提,不必採取這種讓人恐怖的方式。"上高中之後,因為發表了詩歌和小說,很受同學的尊重,自信心 也隨之增強,口吃居然也逐漸地不治而癒。到了大學,更是躊躇滿志,不但自信甚至自負,口吃更是消逝得無影無蹤。
可到了"文化大革 命",不行了,今日挨批,明日挨鬥,魂飛魄散,一日數驚,不但不再有自信,連起碼的自尊也沒有了。精神的緊張,內心的驚恐,使得我又再次口吃。當時上海人 民藝術劇院有三個著名的結巴,一是劇作家王煉先生,二是化妝師朱士場先生,三是我。三人的結巴似有分工。朱士場是一句話的開頭結巴;我是中間結巴;王煉最 妙,是結尾結巴,話都快說完了,他還結巴!比如罵人,他罵起來是這樣的:"滾你的蛋......蛋......蛋......蛋噢!"其實後邊三個"蛋"完全可以省略不說,說到前 邊第一個"蛋"字便可戛然而止,可他老人家為了語氣的完整,為了那最後一個"噢"字,非要結巴三次不可。
"文化大革命"期間,雖 日坐愁城,但大夥碰在一起,也會苦中作樂,偷偷說笑,其中也會說到我們三人和別人口吃的笑話。最精彩的有如下兩則。一則是說有一青年滬劇演員,說話結巴, 唱戲倒一點也不結巴。某日,家中失火,他急忙奔至父親的單位處,大叫:"爸......爸......爸......爸......爸爸......"他越急越結,怎麼也說不下去。父親見他急得滿 頭大汗,便對著他舉起手做了個指揮的姿勢,說:"預備──唱!"於是這青年滬劇演員立即唱道:"哎格隆咚喲,阿拉屋裡天火燒!"終於向父親報了火警。還有 一則說的是我們劇院一個同事的弟弟,也是口吃,他到王煉家去還照相機。別人敲門"篤、篤、篤",每一記都應是同樣的節拍,可這位同事的弟弟敲起門來卻是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連敲門聲也結巴。王煉開門,問:"你找誰......誰......誰呀?"同事的弟弟說:"王......王......"王煉一聽,明白 了,連忙替他說下句:"... ...煉。"同事的弟弟點點頭。王煉說:"請......請......"同事的弟弟也連忙幫王煉說下句:"......進!"這下該王煉點頭了。於是兩個口吃的人一同進屋。同事的弟 弟說:"我......我......我哥哥叫我......叫我......來還......還......還......還照相......照相 ......照相......"王煉不失時機地接道:"......機。"王煉又說:"請......"同事的弟弟說:"......坐。"最後告別時,同事的弟弟說:"再......再......再......"王煉仍然及時地補上:"......見!"這兩個結巴子可算是"結"拜兄弟,能"結"二連三, "結"得天衣無縫。此事也不知是真是假。王煉是個極忠厚的人,聽了也只是笑笑,最多再罵上一句:"滾你的蛋......蛋...... 蛋......蛋噢!"此時王煉顯得越發的可愛。
但最好不要拿口吃患者開玩笑,這是把自己的歡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不過口吃患者也無需 自卑。口吃只是習慣性的語言障礙,並非心智或品格上的缺陷,況且如今已有不少醫院可以矯正這種語言障礙。還有一點可以使口吃患者引以為榮,一些偉人也口 吃,如戰國的大哲學家韓非、漢代的御史大夫周昌、三國的鎮西將軍鄧艾等,他們或有文名,或有武功,都是了不得的人才,口吃並未妨礙他們建功立業,發揮才 干。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前總書記胡耀邦居然也有些口吃。70年代末我在北京西山腳下採訪女將軍李貞,她曾對我說:"胡耀邦善於鼓動,很會演講,就是手勢多, 動作大,為什麼?他有點結巴,手不揮動就說不出話。"這和我跺腳是一樣的道理,情同手足。後來我隨《陳毅市長》劇組到中南海演出,胡耀邦上臺接見全體演職 人員,見他說話時果然有些期期艾艾。像胡耀邦這麼偉大的人物,有那麼一點口吃,反而覺得偉大得真實,偉大得平易,絲毫無損他的形象。一個領導人,如果硬要 掩飾自己的缺陷,甚至年紀大了頭髮白了,也硬要染成黑的,除了竭力要把自己裝扮成完人、聖人,甚至還要裝扮成美人、年輕人,在鏡頭前始終就像演戲化過妝似 的,那反而顯得生硬、造作,虛偽、不真實,遠不及胡耀邦那毫不掩飾的口吃來得親切可愛了。
"四人幫"倒臺之後,我又逐漸恢復了自信,我的口吃也撥亂反正,徹底根治了。所以就我而言,口吃是種社會病。假如政治環境寬鬆,社會氣氛祥和,人民享有民主和自由,領導者能廣開言路並尊重異 見,那麼像我這類社會性的口吃患者就會越來越少,說起話來和表達思想時就能暢所欲言,再也不會結結巴巴了。
如今我結巴倒不結巴了,但常常有種勢力想封住我的嘴巴,讓我成為啞巴!這......這這......這這這......這不不......不不不......不太......不太......不太好吧?
您看,我又結......結......結......結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