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寧與何頻的看法顯然不同
"靠中共本身制度性的改革,過程、結果都會使這個制度強化,擴張的是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延長的是既得利益集團的壽命,而且會軟化領導人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制度的動力和力量,從而傷害中國持續增長力和社會公平、和諧。"何先生認為,"多維判斷"的真正意義就在於"使人們清楚的認識到:這個制度已制度化到了何種地步,而中國的未來就鎖在這個硬化的制度之中"。
那位頗為敏銳的冼岩,看來也有同感,他寫道,"十七大區別於以往的最大特徵就是,‘規則'的份量越來越重,個人意志的影響越來越小,無論這一個人是誰。正如何頻先生在最近一篇文章中所說,中共這架政治機器似乎已經甦醒過來,突然擁有了自我意志,其運行不再以參與者的意志為轉移。在這種情況下,個人意志只能在規則下發生影響,在規則的框架內製造一些變化"。
王力雄也有類似的看法,他這樣說,"打著黨內民主旗號的‘黨建',使中共集團更趨於自利,對政治改革更為保守。如果存在著掌握絕對權力的寡頭,還可能按其個人意願,或是進行毛澤東那種文革式的顛覆,或是做出蔣經國那種解除黨禁的突破。而‘黨建'消除了寡頭,領袖從此不再是為所欲為的‘主子',只能為本黨利益服務。當前中共的自我謀利趨勢,一定程度也是因為寡頭的弱化,黨內高層和各級負責人要受黨的機器制約而致"。
不過,劉軍寧對俄國"普京之驚"的一番議論卻更值得注意,他寫道,"民主政治是憲法下的常規政治,沒有什麼驚世之處","民主政治的最大特點之一,就是政府的有序更迭",而"政治領袖最好是中等智慧的人。這樣的人當政,誰都可以發現他的錯","他所掌握的權力就不再具有神秘性和最高性,領袖也將暴露出其公僕的身份。沒有紅太陽的國家,才是民眾之福"。在這個意義上,"對比‘普京之驚',中國這些年在政治方面最大的進步就是,由於飽受鞠躬盡瘁之苦,功成身退的觀念逐步深入人心,限任制的制度安排逐步得到確立。此中的意義將會在歲月的推移中日益顯現出來"。
從過去頗具個人魅力的寡頭掌握絕對權力,到現在缺乏個人魅力而凸顯黨機器之掌握絕對權力,從這個角度想一想,倘若中共的運轉越來越顯現出一架機器的特性,那麼,對這架機器作預測,多維網的"預測結果"一次次地空前準確,就應該說還算是正常。然而,面對這種非憲政體制下的變化,何頻的注意力顯然不是在預測本身,他認為"需要的是對新的領導人的呼喚",而劉軍寧的看法顯然不同,因為更有意義的顯然不是"紅太陽"式的領導人,而是即使非憲政體制下,也推動類似憲政的制度安排。
筆者以為,這裡的問題,應該認真對待。
從毛式專制到共產黨專制
在這裡,可以先看看家族企業。
一位傑出的創始人,可以領導他的家族企業取得輝煌的成就,使其成為著名企業,然而,這種企業內部往往任人唯親,企業權力傳承一旦出現問題,權力落到平庸的家族後代手裡,甚至落在家族裡的紈絝子弟手裡,則企業的沒落指日可待。
一般的看法,認為家族企業這種企業制度比較落後,但是人們發現,世界上許多的企業,許多著名的企業,都是家族企業。要造就這樣成功的家族企業,一般的看法是,要實行"兩權分離",即企業所有權與其管理權分離,聘請職業經理人掌管企業,使其管理職業化。不過,近年來大陸企業界出現一種新的觀念,人們以現實為依據,認為以企業管理職業化改造家族企業之路很難走通,因為問題在於家族企業的社會化,應當從企業分配權的社會化入手,創造出某種比較公平的企業環境,則管理權的社會化或職業化很容易實現。這時,企業所有權實際上會受到這種社會化進程的影響,但即使企業仍維持著家族控制的格局,對於企業的有效運轉、在市場上取得成功,並沒有實質的阻礙。
經濟學家們指出,企業在市場上競爭,然而企業本身的組織制度,卻並非市場制度,亦即並非根據市場規則,而是通行著等級制的規則。不過,社會化的趨勢終究會影響到企業制度,迫使其注重對人的激勵,注重人的自由和創造精神。國外那些成功的家族企業,許多實際上已經脫胎換骨,而中國的家族企業,可以借鑒它們的經驗。
企業是如此,政治的組織又是如何呢?
中國共產黨是一個政黨,不是家族企業,但是,在毛澤東掌權時期,一度出現了很明顯的家族控制的趨向,甚至到了家族繼承權力的邊緣,與古巴、朝鮮的情況很有些類似。葉劍英華國鋒組織的政變挫敗了毛氏家族的控制慾望,但把握絕對權力的專制體制仍然延續下來。權力分配在少數高層的圈子裡醞釀、博弈,直到最後決定,實際上仍然具有家族控制的基本特點,而同時,由領導人子女掌握黨政軍權力的"接班",以及由他們掌握國有大企業而維持國有經濟的壟斷性,也確實在進行之中。
這種黨專制"家天下"或"黨天下"的最顯著的特徵,是國家軍隊仍然控制在中共一黨手中,規定其為一支"黨軍",頑強地抵制著軍隊國家化的世界性趨勢。
在毛澤東時代,不僅出現最高權力向其家族成員集中的趨勢,在較普遍層面上的"家族制"特徵,則表現為幹部的實際"終身制"。改革開放時代,最高權力的圈子從家族式的"領袖信任"圈子,變化為更赤裸裸地依恃派系實力的少數寡頭圈子,與此同時,幹部終身制受到很大衝擊,政界及其它各界之間的流動也已在相當程度上為社會接受,幹部的"能上能下",以及問責,也有所體現。這種種變化的背後,則是黨政體製作為一架龐大的機器,逐漸地以一種新的姿態出現了。
黨政的基本制度,都是代表大會。黨代會的代表,許多都是黨的幹部,人代會的代表中,政府官員也佔相當的比例,而他們一般都是中共黨員,同時,軍人在黨代會、人代會中都佔據相當的比例,他們基本上也都是中共黨員。中共通過其組織部門把握、操縱著這一局面,它的宣傳部門則力圖使人相信,這就是所謂"社會主義的政治民主",亦即所謂"集中指導下的民主"。
中共嚴密地控制著國家,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等,它本身也國家化了,黨的官僚控制著黨機器,官僚為人處世的"潛規則"瀰漫於黨政官場。
毛澤東一手堅持他與其親信的專制,一手造就中共的專制,但他對中共黨政專制體制下的官僚作風極為不滿。他刻意表現出不受官僚體制約束的個人意志或獨立性,甚至鼓動"小官僚"造"大官僚"的反,他的"繼續革命",則集中體現為把黨政官僚作為"走資派"打倒的"文革"實踐。他煞有介事地評論《水滸》中梁山好漢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而一旦發現人們批評他的親信之矛頭實際上是對著他,他就毫不客氣地發動大規模"反擊",絕不允許他的權威受到任何挑戰。不過,他無論怎樣"無法無天",其"文革"意圖畢竟難以實現,官僚政治頑強地顯現出韌性,打倒了能幹的官僚,就不能不任用平庸的官僚。
極端的毛式專制遭到否定,取而代之的是更趨規範的共產黨專制。
"矯枉過正"的跡象出現在中共十三大,但是,中共官僚保守勢力早已盤根錯節地蔓延開來,並通過六四屠殺而重新佔據了上風。於是,這架龐大的黨政機器,避開了"家族企業社會化發展"的前途,向著專制保守的方向全力開進。
與過去相比,這樣的現狀,是更好了,還是更壞了?
但是,這樣的設問之本身,是否過於簡單了?
官僚機器的"政治"
對這架機器,冼岩這樣描述,"在後集權時代,除了貪腐案發、年齡、健康等原因外,沒有人能夠令有資格參與決定最終分肥方案的高官退出,即使江、胡也不行。而依據‘反貪不涉常委會'的潛規則,能夠令常委退出的只剩下年齡、健康原因。年齡不到,鬼神沒轍;年齡一到,仙佛難留,這就是規則"。
這樣看來,後(個人)集權的時代,主導中國共產黨權力分配的規則標準,有貪腐案發、年齡、健康等等,卻缺少"政治"這個看上去應該最為重要的尺度或者過程。
過去,毛澤東說,政治路線正確與否決定一切,現在,黨機器"與時俱進"地更換其理論的政治的包裝,口號式的理論概念應有盡有,但"左派"竭力挑起政治理論與路線之爭,卻白費力氣,黨機器對此根本不感興趣。
看看各國的選舉,無論是政黨的黨內選舉,或政黨之間對決,競爭者的思想理論與政治觀念、方針政策主張,都要向選民廣泛宣傳。過去,報紙雜誌平面媒體的宣傳相當重要,後來,電視成為更好的平臺,競選者在電視攝像鏡頭前同臺辯論,唇槍舌劍,成為競選中的重頭戲。近來網路也插手其中,引起更多的關注。在這樣的競爭中,年齡、健康,以及家庭,當然會受到關注。倘若有人有醜聞曝光,就更是熱鬧。然而,"政治"不會缺位。競選者缺乏政治與政策主張,或者這些主張缺乏獨特性,就很難避免失敗。
在現代民主政治中,這是常態。政治中免不了有幕後操作,但是,有遵循民主規則的公開的政治,幕後操作的空間就受到很大的制約。
中國的情況則不同,是以幕後操作為主導。公開的政治淪為政治表演,在共產黨外必須是擁護共產黨、頌揚共產黨,在共產黨內則必須是擁護中央、頌揚中央,表演的最高原則,是與共產黨中央保持政治上的高度一致。
共產黨控制了國家,凌駕於國家之上,它付出的代價是自身不能不國家化,成為一個官僚化的政黨,官僚習氣壓倒政治家風範。特別是毛澤東的"文革"實踐失敗以後,人們厭倦了共產黨的"革命"政治,官僚"政治"正好取而代之。還是一樣地限制公民權利、限制人們參與政治的空間,但畢竟相當程度地開放了經濟空間,政治的集權與幕後操作彷彿成為經濟自由的必要代價。企業運營、理財吸引了眾多的社會精英,成為民眾施展創造力的廣闊空間,那麼,官僚們如何保持其支配力量,如何顯示其平庸,就與民眾的日常社會生活更為隔膜。即使中共十七大仍然據說是"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人們的實際感覺卻與過去大為不同。在市場經濟浪潮湧來的歲月裡,人們厭倦了傳統的集權政治,黨政官僚如何表演、如何幕後操作,大體上,就只好隨它去。
於是,官僚機器的"政治"在民眾的政治冷漠中迅速成長起來。其特點,一是順應市場經濟的浪潮,甚至順應市場經濟全球化趨勢,一是堅定地保持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相比之下,計畫經濟時代的官僚,其特權與特殊待遇再多,也未免寒酸,同時,對國家民族的政治熱情時時地會有所表現。而改革開放開啟了市場經濟發展之路,官僚機器對於支配市場、攫取財富,顯示出高度的敏感,它以"發展"為號召,以"政績"為"硬道理",忙得不亦樂乎,同時,它很清楚,儘管民主政治與市場經濟的本性相適應,卻不利於保持它所需要的這種"中國特色",則本能地予以抵制。這樣,它對於政治的理論、路線之類,看來是失去了真正的興趣,對民間的興趣與熱情也只是冷眼旁觀,只要不是鋒芒畢露而威脅到它真正關注的"穩定",一般地也還能夠容忍。
在這種情況下,中共高層權力分配過程為派系實力所支配而"政治"缺位,似乎還不難理解,但是,人們的恐懼在於,這樣的專制機器似乎再次顯示出其"超穩定"的性質。
中國社會曾長期處於一種"超穩定"的結構之中,只有市場經濟才能將其瓦解,而今,市場經濟也被中共專制機器套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籠頭,市場化改革釋放的能量都被當做這架機器的成就,結果,它如同經過了"涅盤"一般,再度輝煌起來。
市場經濟是否能夠,以及如何能夠將其瓦解,不是理論的問題,吾人只得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