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是中共掌權以後第一起大型文字獄。由於這個案子是毛澤東親自定的,所以直到四人幫垮臺後仍然遲遲得不到徹底的平反。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出版了一些有關胡風的研究與紀念文章和書籍,包括胡風的妻子和子女寫的回憶文字;但限於國內的政治環境還不能暢所欲言。所以,胡風的女兒曉風又寫了這部回憶錄交到海外出版。由此可知,這本書的意義非同一般。
胡風,本名張光人,是著名的左翼作家、詩人兼文藝理論家,長期追隨魯迅;1949年後被選為全國文聯委員和全國政協委員;然而從1952年起就開始遭受批判,1955年更被打成反黨集團,後來又升級為反革命集團;此後就是長達24年的監禁、軟禁和勞改,直到1979年77歲高齡時才釋放出獄;80年代恢復全國政協委員和全國文聯委員;1985年6月病逝。在這本書裡,作者除了回憶她父親外,還有幾篇寫到幾個重要的胡風份子。著名學者、當年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幹的賈植芳先生為這本書寫了序言。
當年胡風曾預言:"自批判胡風,中國文壇將進入中世紀"
1955 年反胡風運動時我剛7歲,對胡風其人其事自然談不上有任何理解。不過家裡那本《兒童時代》雜誌上胡風的漫畫倒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幅漫畫把胡風畫的很兇惡,但確實抓住了胡風的面部特徵,以至於我在80年代第一次見到胡風的次子張曉山時,一下子就認出他來--他們父子倆長得太像了。
我對胡風的認識始於文革期間。一次,我看到一張揭發批判周揚的大字報,其中提到在1961年的一次講話裡,周揚說:"當年批判胡風,胡風曾經預言:"自批判胡風,中國文壇將進入中世紀。'"周揚說:" 我們當然不是中世紀。但是,如果我們搞成大大小小的'紅衣大主教'、'修女'、'修士',思想僵化,言必稱馬列主義,言必稱毛澤東思想,也是夠叫人惱火的就是了。我一直記著胡風這兩句話。"看到這幾句話,我對周揚有了些好感,對胡風更是油然而生敬意。後來下放農村當知青,我從一位同學那裡搞到一本當年批判胡風的小冊子。我竭力從那些大批判文章裡引用的胡風的隻言片語中瞭解胡風本人的思想,發現胡風的思想要比那些批判者高明得多。例如胡風批評的"五把刀子 ",特別是第一把,"作家要從事創作實踐,非得首先具有完美無缺的共產主義世界觀不可。"正和我自己心裏的異議不謀而合。
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株連很廣,官方統計共觸及2100多人,但正如曉風所說,"實際上遠不止此,須知每個胡風骨幹份子都株連了數十人乃至上百人;從我父親的日記和書信中發現的每個人名,都要被審查受到株連;連我家鄉縣城中學的全體語文教師都被打成了胡風份子;更無論各地揭出的'小胡風'、'小反革命集團' 了。" 在57年的反右運動中,有不少人僅僅是為胡風鳴不平,甚至僅僅是對胡風案件提出疑問,就被打成右派。
在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幹的人中間有不少老革命,例如不久前因主張民主社會主義而聲名大噪的原人民大學副校長謝韜。小說《如焉》裡的衛老師,據說其原型就是一位胡風份子--武漢詩人曾卓。還有一位老革命彭柏山,1949年後曾擔任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任宣傳部長,55年也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幹,文革中竟被紅衛兵活活打死。彭柏山的女兒彭小蓮是有名的電影導演,她寫過一部回憶她父母的書《他們的歲月》。其中寫到她在美國紐約大學留學期間,交上了一個德國裔的男朋友。這個德國裔的男朋友在聽彭小蓮講起一家人的悲慘遭遇時,大惑不解地問:希特勒再壞,他害死的主要還是猶太人和外國人,毛澤東為什麼要害死那麼多中國人呢?我要補充一句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害死最多中國人的毛澤東,至今還被一些中國人奉為中國的大英雄,而且還是民族英雄!
這樣的黨憑什麼不反?
胡風遭受共產黨殘酷迫害,然而出獄後,他仍然表示他信仰共產革命,相信共產黨。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想至少有兩條原因。一般人只知道迫害會導致反叛,他們不知道有時候迫害也會強化忠誠。因為受害者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往往會表現得格外忠誠。因為胡風確實是冤枉的,他本來確實不反黨不反革命。可以想像,胡風在長達20幾年的受迫害期間,唸唸不忘的就是怎樣替自己辯白,證明自己不反黨不反革命。至於這個黨、這個革命可不可以反,應不應該反,他可能倒想的不多了。此其一。
第二,在表面的忠誠下,實際上是深刻的恐懼。舉一個例子就夠了。1985年,胡風的外孫要考大學,向外公徵求報考專業的意見。胡風急切地說:"不報文科!不報文科!"可見,胡風的恐懼早已深入骨髓。想來胡風也產生過對黨對革命的懷疑,但是,強烈的恐懼妨礙了他的深入思考。共產黨的監獄未必能改造胡風的思想,但是它能嚴重地損壞胡風的思考能力。
一些胡風集團骨幹份子,如謝韜、王元化、賈植芳等,在他們復出的晚年寫出了精彩的文字。而胡風直到去世,都沒有再寫出什麼有份量的文章。當然,這也不難理解。胡風出獄時已是風燭殘年,身體和精神都很差,受了幾十年罪,好不容易活著出來和家人團聚,想過幾天無風無浪的太平日子的願望是很自然的。我想,假如胡風能多活幾年,也許會重展其思想鬥士的風貌,給我們留下更多的精神遺產。畢竟,一個思想者,在經歷了人間罕見的煉獄之後,卻未能把這段刻骨銘心的經驗化成文字、凝成思想傳諸於世,甚至未能發出一聲吶喊,那總歸是很遺憾的,太遺憾了。
請想一想,倘若晚年的胡風,以他受難20多年的身份,大聲疾呼結束文字獄,大力倡導言論自由,那將是何等地振聾發聵!既然胡風早在55年就預言"自批判胡風,中國文壇將進入中世紀",而此後的反右與文革等事態發展有力地證實了他的這一預言,因此,胡風是最有資格啟迪國人懂得"對一個人權利的侵犯就是對所有人權利的威脅"這個道理的,由他出面呼籲維護異議者的言論自由,其說服力豈是他人可比!中國的言論自由或許因此而提前若干年實現也未可知。可惜的是,晚年的胡風身心交瘁,已不復有當年那種昂揚的" 主觀戰鬥精神"了。
是的,胡風總是在努力聲辯他不是反黨不是反革命。然而,每一個有良知的讀者在讀完這本書後必然會提出的問題是:這樣的黨憑什麼不反?這樣的革命憑什麼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