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更樂意接受國內媒體的採訪,因為我本就是一個曾同國內媒體互動頻繁的人。然而,夢君慘烈離去後,國內媒體已然集體死去。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在這個宣傳與現實高度脫節的時代,神聖的法律和不可予奪的人權,正不斷被野蠻公權踩踏得面目全非,山高皇帝遠的地帶如此,"偉大的首都"如此,可悲的是,國內媒體照例得仰人鼻息,在各種方框內笨拙舞蹈,向讀者和受眾端出的,也總是一碟"鶯歌燕舞"的冷盤。傳媒有傳媒的無奈,當國家機器呈現大面積鏽蝕和非正常運轉時,縱然傳媒良知未泯,只怕也是徒嘆奈何。
著名新聞人普利策說過:"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聞記者就是船頭上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雲和淺灘暗礁,及時地發出警告。"在具有"中國特色"的我國,新聞工作者受到諸多牽制,一直以來不太容易"及時地發出警告",常常得選擇性失明。體制外的文字工作者要想以我手寫我心,也遠非易事。每次赴京上訪,受社會責任感的驅使,我在為兒鳴冤的同時,總嘗試著在某些方面做些力所能及的補白,但又往往因了某些原因,而不得不中止想要進行的工作,這次當然也沒能例外。
3月5日午後,我和妻子一同赴公安部上訪,路上驚見臨時關閉了的天安門廣場又開放了,只是廣場內的遊人不像往常那樣熙熙攘攘。在3月4日寫下的《廖祖笙:紅箍·多兵種·查包·封路·封廣場......》一文中,我如此寫道:"發現一大奇蹟:那廣場居然關閉了!裡面沒有一個遊客,只有一隊武警在列隊巡邏,還有另外一些零星的著裝警察和武警。為了印證我沒有眼花,我問一位警官:‘廣場不開放嗎?'答曰:‘不開放,這幾天都不會開放。'"我夫婦倆納悶:天安門廣場怎麼開開關關?
見時間尚早,我夫婦倆決定下車走走。我們計畫穿過廣場,到廣場的那頭去看看,以順便接觸百味人生。在廣場入口處,我們被警察攔住了,他們要我們打開背包,接受檢查,我們予以配合。每個接受查包的人都面對著那個攝像頭。查包者翻看了我們的背包後,予以放行。我正要往裡走,聽得他們的對講機響了,接聽對講機之後,他們頓時如臨大敵,對我進行搜身,結果從我上衣口袋內搜出了那份我寫給公安部的申訴材料。一位警察要我夫婦倆交出身份證,之後又要我們在旁邊"等等"。
旁邊已有訪民在那"等等"。我意識到我夫婦倆已被扣留,於是對那位拿走了我們身份證的警察及時表明自己的社會身份,希望他適當考慮到可能導致的負面政治影響。然而,他無可變通,仍然要我們"等等"。那麼,我夫婦倆也只有苦笑,在一旁"等等"。
之後我們被帶往廣場附近的一個警局拍照、登記。登記的警員看了我們的身份證和申訴材料之後,在登記表上登記的是我妻子的名字。而後一位警員便要我們 "到這邊來",我們看到走廊裡和一間屋子裡儘是被扣留的訪民,烏煙瘴氣。我夫婦倆對那位警員表示我們下午還得到公安部去上訪。對方一邊野蠻地把我們往訪民堆裡推,一邊道:"我不管你什麼作家不作家,到了這裡,你們就得聽我的。"我指出對方這是在違法辦事,侵犯人權,那警員推我便推得更加用力。
與同樣被扣留在此的訪民一敘,我們得知很快將被一同送往馬家樓。我覺得憋氣:沒有任何法律條文規定訪民在天安門廣場一帶不能出現,也沒有任何公示曾經昭告訪民不能路經天安門廣場,這些執法者怎麼可以如此野蠻行事?當執行國家權力的人尚且不把法律放在眼裡時,又如何去要求這個國家的國民自覺守法?我想到有訪民向我們反映北京南站前幾天夜裡也有大量訪民被送往馬家樓。那些訪民千里迢迢來京申冤,甚至還沒有在天安門廣場一帶出現過,也一樣被帶到了馬家樓,這樣做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盛會"的召開,難道也能成為公然侵犯人權的一種理由?"盛會"開與不開,同訪民們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人民沒有選舉權和罷免權,便也對事關人事變動的"盛會"反應冷淡,數目如此之眾的訪民作為人民的一部分,難道就因為北京在召開"盛會",就得"自慚形穢",自覺從京城消失?一年四季均在京城不斷上演的野蠻截訪呢,國家權力對此又作何解釋?
書生氣在這世道顯然要被碰得一鼻子灰。這麼長時間以來,沒有任何官員代表國家權力對訪民公開道歉,也沒有任何官員代表國家權力對訪民做出過某些該有的解釋。隨著一位警察的一聲召喚,我夫婦倆無奈地隨著人群走上了一部大客車,車廂內密密麻麻塞了80餘個訪民,猶如一個擠滿拉丁魚的罐頭,這個"罐頭"被拉進了我聽聞已久的馬家樓。
百餘名來自各地的截訪者已"恭候"在此,客車停在了操場上,那些截訪者便在車窗外辨認車內是否有來自其所在地區的上訪者。車子大概在操場上停了20分鐘,才打開車門。車上的訪民被安排進入一間大屋,警察們在吆喝著:"排好隊排好隊,分5列站好。"妻子說,她想到了電影中的情景,這架勢,就像是二戰時期的納粹集中營,訪民們就像是一群猶太人。是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接下來,是否需要也脫了衣服,而後被驅趕進毒氣室?
那些截訪的便衣警察溜躂在隊列的四周,有的想把他所在地區的上訪者給叫出去。訪民拒絕跟隨家鄉的截訪者走出隊列,原來訪民被帶進馬家樓之後,還要被登記一次,在馬家樓呆一天,訪民所在的地方政府便會被扣一分,這便也影響了地方政府的"政績"和官員的升職。原來如此,各地截訪這般積極!大多數訪民面無懼色,有些訪民甚至說,他們是故意被北京警察抓進馬家樓的。
在登記之前,每個訪民的挎包和背包又被檢查了一次,倘使帶著相機、攝像機和攜帶型電腦,便會被暫且扣留。登記完之後,訪民們被趕進了幾個小院,院內的大屋被隔成了一間間的小屋,小屋的兩旁各有一長排塑料靠背椅。我觀察了一下,這天被帶進馬家樓的訪民有好幾百人,不斷有人被送進來,也不斷有人被接出去。牆壁上到處是攝像頭,窗外的圍牆上有鐵絲網。院子的門口和那條通道的出口處,有成群的警察和保安把守。
小屋裡的空氣非常污濁,有些訪民在等待地方政府接人時,便寧可到小院裡去站著。警察和保安們欲把這類想要呼吸新鮮空氣的訪民趕進小屋,訪民據理力爭:我們又不是囚犯,你們憑什麼這麼對待我們?你們沒遇上有冤無處申的那一天,真給你們遇上了,你們也就知道這樣做是過份了......警察和保安們於是做了一些讓步,只要訪民們不走出小院的門口,即可。
有些訪民一年裡在這進進出出許多次,已經是"老油條"了,在小院內嘻嘻哈哈開著玩笑,消磨時間。我從有些訪民的口中得知,有的地方政府一年用在一個訪民身上的截訪、監控費用,竟是25萬-30萬元人民幣,截訪人員通過虛報開支等手段進行貪污......在澎湃著的截訪潮當中,存在著一根巨大的腐敗鏈條!
幾個女訪民特別有趣,沒事就愛去作弄那些來領人的截訪者。不論哪個省的人來接人,她們都嘻嘻哈哈地"自首",連聲說:"我們就是,我們就是......"這麼玩鬧了一陣,她們又自娛自樂唱了好多歌,不知那些歌是不是她們自編的。 我和妻子記錄了部分歌詞:
"**叔叔好,**叔叔好,**叔叔是我們的好領導,說得到,做不到,全心全意為了自家撈鈔票,我們堅決打倒他......"
"來到了馬家樓,馬家樓好地方,好地方呀--有榨菜來有饅頭,有饅頭來有榨菜,處處是冤民,遍地是冤情......"
"啊貪官,貪污受賄造假案;啊貪官,逼著人民進京喊冤!無數人民進京喊冤,四面八方尋找包青天。再看中南海新華門,上訪的人天天在呀;啊貪官,啊貪官,首都的形象被你玷污!啊貪官,國庫漸漸被你掏空,男人被逼得走海島,女人在家流浪受煎熬,上訪的人把眼淚流乾;啊貪官,你給人間帶來災難......"
有個北方的訪民在上廁所時滑倒,摔得很重,被訪民們扶到小院的一角坐著。寧波的一個女訪民不願走出馬家樓,意在讓地方政府多扣分,結果被當地的幾個截訪者抬手的抬手,抬腳的抬腳,抬了出去。訪民群情激憤,有的說:"這也是***啊?"有的罵:"這些土匪,竟然這樣對一個婦道人家!"
廣西柳州的幾個女訪民身穿狀衣,狀衣上寫著:"過去的土匪在深山,現在的土匪在機關!"狀衣上還控訴著當地怎樣令她們從百萬富翁淪為乞丐。幾個特警在小院裡等著,幾個身穿便服的截訪人員要把她們強行帶出去,數百訪民激憤地站起身來起鬨,一個八旬老婦跪在截訪人員的面前,哀求政府把她們的家產還給她們,另一個八旬老婦則扑在地上,抱住一個截訪人員的一條腿,傷心哭泣。
"冤啊!冤啊......"不時有訪民這樣仰面大喊。假如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會相信這樣的非人間就真實存在於北京的一角。
過了吃晚飯的時間了,仍然遲遲不見有人送飯來,訪民們紛紛喊肚子餓,有個糖尿病人幾乎要暈倒。後來終於送飯來了,每個訪民領到了兩個饅頭和一小包榨菜。有的訪民在罵:"娘的,這輩子今天還是頭一次吃牢飯!"有的訪民聽了,便較真,說這算不得坐牢。我在想,當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境地,失去了人身自由時,和坐牢在本質上其實也沒有太多的區別。
這天夜晚,我們被接到了廣東駐京辦,又一次看到了此前兩次參與綁架我們的那位黃岐警察。在廣東駐京辦坐到凌晨一點多,他們陪我們到住處去拿行李,路上 "陪同"的不但有那位警察,還有兩位保安。我們收拾完行李之後,那位便衣警察對我們的住處進行拍照。
當晚,我們又被他們帶到一家叫"中工大廈"的賓館裡,南海方面給我們開了一個房間,安排了兩個保安在門外徹夜看守我們。妻子離開廣東後,體質一直虛弱,連續兩個月病怏怏的,這天感覺特累乏,子夜臨睡前,她說:"火起來我們就報警!"我說:"能向誰報警呢?要報警,也只能是向全國人民報警!"我的內心在想:廖祖笙夫婦的今天,很有可能就是你或者他的明天!
3月6日清晨,我們要下樓吃早飯,他們不讓,把早飯打上來讓我夫婦倆在屋內吃。我感覺這是一種人格上的侮辱,也多少有些顧忌,於是只吃了一個雞蛋。
早飯後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大瀝鎮教辦的葉主任又出場了,我夫婦倆同這個協調小組組長打交道已有多時。整個上午他一直在屋裡"陪"著我們,其間不時有網友發來簡訊,對我夫婦倆的安全問題表示擔憂。聊天中我們得知,他在我們被帶到馬家樓的當晚,乘坐飛機趕到了北京。
臨近午飯時分,大瀝鎮分管教育的梁副鎮長撥通了葉主任的電話,葉主任要我接電話,我同梁副鎮長在電話中談到:這事已經拖了很久了,一直這樣截訪,終歸不是辦法,應該給這個國家這個政黨多少留些顏面。
我夫婦倆仍然感受不到對方解決問題的誠意,覺得還是像十七大召開時那樣,拖過了"盛會"期間,他們便又會遙遙無期拖下去。
午飯時分他們又不讓我們下樓吃飯。雖然送來的飯菜也算得上豐盛,但我還是惱火地表明:晚飯不用再送來了!假若可以,便讓人陪我妻子下樓去買些乾糧;假若不行,那麼我寧可絕食!
妻子提出這天下午就回福建去,葉主任和黃岐的那位便衣警察都要我們再等等。結果是日下午,廣東方面的幾個人又把我夫婦倆帶往馬家樓,原來他們要相關方面協調,看看是由廣東還是福建把我們送回去。我和妻子都覺得惱火,協調便協調吧,有什麼必要再把我們帶到馬家樓一次?在把我們再帶回廣東駐京辦等候福建方面來接人的路上,我在電話裡又當著他們的面接受了一次海外媒體的採訪,因為還在氣頭上,我的用詞也格外嚴厲。
他們請我夫婦倆去吃過晚飯,之後家鄉政府的人來到了廣東大廈。妻子見到家鄉的官員,頓時像一個委屈已久的孩子一般,眼淚奪眶而出。兩地的信訪人員經過接觸,表示"兩會"過後,要加強溝通,盡快進行協調處理。經過他們雙方面進行協商,葉主任代表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大瀝鎮教辦,把我夫婦倆此次的3500元上訪費用交給我家鄉的官方工作人員,由他們轉交給我們(這筆費用我們於7日上午如數收到)。
是夜,家鄉市、縣兩級的信訪官員同我夫婦倆進行了接觸,並給我們妥善安排了住處。他們表示,"兩會"開完回到福建後,市、縣兩級的信訪部門都會和佛山方面進行溝通,爭取讓這一事件有個了斷。交談中我們得知,佛山方面年前曾經驅車拜訪過我家鄉市、縣兩級的信訪部門,要求當地協同做好我們的思想工作。
回福建的路上,我夫婦倆均發現同一個車廂內,至少有兩個人在暗中"護送"我們。下車時,我向其中的一位告別,說:"你們一路辛苦了!"下車不久,我又收到網友發來的一條簡訊,內容如下:"廖先生您好!您和夫人現身處何處?可否安好?我們很擔心您的安危。外面發生很多事:滕彪博士昨失蹤,李和平遭車撞。怪事層出不窮。保重!"嗚呼,如此"盛世",夫復何言?
京城在我感覺越發猙獰和陌生。這次赴京上訪,我夫婦倆僅只是因為路過天安門廣場,身上帶著一份寫給公安部的申訴材料,居然就被不由分說地帶進了馬家樓。更可悲的是,在連續幾天失去人身自由的時分,我夫婦倆竟然不知道到底該向誰報警。我們親眼目睹了北京城內大規模的截訪狀況,看到許多截訪車摘去了車牌,看到不少截訪的警察摘去了警號,如此行事,無疑把這座城市變成了全世界最不安全的一座城市。我認為真正意義上的首都,一切都該井然有序並軌物範世,這裡面當然也該包含著對人格尊嚴和公民權利予以充分的尊重!
當一個國家的首都以如此作派面向追尋正義和公道的民眾時,對本國子民尚存的正義感和祈求公正的正當訴求無疑構成的會是一種毀滅性的心理打擊。真正意義上的國家首都,應該時時刻刻湧動著某種折服人心的力量,應該恩威並施,分得清人心向背,應該是善的聚集惡的剋星,自覺成為走投無路的國民心靈歸航的一大港灣,她不會為著一個虛無的面子,而失去一國之都原有的職能,默許或縱容野蠻公權踐踏人權、藐視民權!當國人身處首都,非但感受不到更強烈的安全感,反而戰戰兢兢、動輒受到某種公然侵犯時,或四處求告也看不到最高權力機關真正的威嚴何在時,那麼便也意味著這個國家的首都已然失位。
以簡單粗暴的方式治理一座城市是容易的,以更加精緻和折服人心的方式治理一座城市,是需要有大學問、大胸懷、大氣魄、大智慧的!倘使一國之都的人權狀況糟糕至此,也可以一再被忽視被容忍,那麼,全中國人民都該為之而哭泣!一個在客觀上等於要百姓不辨菽麥,甘於受壓迫、受凌辱、受殺戮、受掠奪的民族,注定無法真正屹立於世界之林,注定將會是一個將要衰亡的民族!雖然"兩會"召開期間,京城的某些角落將會是花團錦簇,但是,北京啊,請您接受一個訪民同時也是一個作家泣血的忠告!請讓北京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首都!
任何單個的生命,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固然都只會是一隻極易碾碎的玻璃瓶,但任何單個生命的人格尊嚴、人身自由以及各種合法權益得不到該有的尊重,在首都這種億萬人矚目的地帶,便也極易像玻璃碎片那樣,劃破一個國家的臉面。正因為此,北京作為一國之都,更該拒絕簡單粗暴,更該明鏡高懸,更該懂得貼近人心!當一國之都冥頑不靈、不可教化時,便也是一個國家走向沙漠化的開始!我真擔心,某天有些中國人在與外國人交往時,會不勝悲涼如是說:"我國只有一堆烏煙瘴氣的城池,早就沒有了首都!"
2008-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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