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四大"把毛趕出領導圈子以後,毛澤東在韶山老屋一待就是八個月。在長沙為共產黨工作的兩個弟弟現在都回來,給毛作幫手。五十公里外的長沙,湖南共產黨人組織罷工,遊行示威。毛沒有參加,很多時間在家打牌。他在等機會重返政壇--高層政壇。機會不久來了。一九二五年三月,國民黨領袖孫中山去世,由汪精衛接任。毛認識汪精衛,他們在上海時一塊兒工作過,關係不錯,汪極為賞識毛的才幹。
汪精衛比毛大十歲,是民國革命中有名的人物。武昌起義爆發時,他正在監獄裡,由於一再企圖刺殺包括攝政王在內的清朝重臣而被判處終身監禁。辛亥革命後他出了獄,成為國民黨領導人之一。孫中山臨終前,他一直跟著孫,孫在遺囑上簽字時他隨侍在側。這使他具有孫中山繼承人的身份。但地位的最後確定還是他跟蘇聯的親近,蘇聯顧問鮑羅廷一錘定音。
當時,蘇聯人是國民黨所在地廣東的主人,首府廣州[頗有點蘇聯城市的氣息,到處是紅旗與標語。踏板上立著中國保鏢的汽車在大街上奔馳,車窗內露著蘇聯顧問的面孔。珠江上停著蘇聯貨輪。在不為人眼所見的地方,"委員們"坐在紅布罩著的桌子周圍,在列寧的畫像下,審訊"破壞分子"。這是"革命法庭"在開庭。
孫中山一死,毛就派他的幺弟毛澤覃去廣州打探消息。二弟毛澤民也隨後起程。六月,汪精衛的位子一穩定,毛就準備自己去廣州。
這個時候,沒有資料表明毛組織過反對富人的農民運動。他曾在一九二四年一月十八日對鮑羅廷等說,這類鬥爭"必然要遭到失敗"。有的地方共產黨"組織不識字的農民,領導他們同相對富裕的地主進行鬥爭。結果怎麼樣呢?我們的組織立刻遭到破壞,被查封。而所有這些農民不僅不認為我們是在為他們的利益而鬥爭,甚至還仇視我們。"
八月,當時的湖南省政府發文,要捉毛澤東。韶山家裡給他雇了乘轎子抬他去長沙。毛跟轎夫講好,有人問抬的是誰,就說是醫生。毛的弟媳回憶說:團防局隔了幾天才來捉毛,因毛沒在家,只給了些錢就了事。"楊開慧和其他毛的家人都沒有受到傷害。
毛澤東很會看人。國民黨領袖汪精衛正是他的伯樂。九月毛一到廣州,汪就給了他一連串要職。汪推薦他代理自己做國民黨的中央宣傳部長,宣傳部創辦了《政治週報》,毛任主編。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即,毛成為代表資格審查委員會五名委員之一。大會第二年初召開時,向大會作宣傳報告的是毛。
毛在國民黨內扶搖直上,汪精衛起了關鍵作用。後來汪成了日本侵華傀儡政權的頭子,名聲太差,他提拔毛的功勞便被悄悄掩去。
毛日以繼夜地工作。他的旺盛精力多半得益於此時發現的一件寶貝:安眠藥。毛長期失眠,經常疲憊不堪,現在總算得救了。後來他把安眠藥的發明者跟馬克思相提並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毛第一次對農民問題表示興趣。在一張調查表上他填道:他"現在注重研究中國農民問題"。十二月一日,國民黨的一個刊物上登載他的文章講到農民。一個月後,國民黨的《中國農民》創刊,他又寫了篇類似的文章。這個新興趣並非來自毛的靈感,而是莫斯科剛發了緊急指示。十月,莫斯科對中國的革命者們不注意農民提出強烈異議:"佔人口九成的農民到哪裡去了呢?不知為什麼從中國寄給我們的所有文件中完全沒有考慮到農民這一運動中的決定性社會力量。" 莫斯科命令國共兩黨"廣泛地佔領農村。"
至今人們還認為是毛澤東在中共首先致力於農民工作。實際上,共產國際早在一九二三年五月就告訴中共:"只有把佔中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即小農吸引到運動中來,中國革命才能取得勝利。""全部政策的中心問題就是農民問題。"它要中共"進行反對封建主義殘餘的農民土地革命。"毛澤東曾對這一套持保留態度,使一些蘇聯人對他大為光火。那個討厭毛的達林在一九二四年三月曾向莫斯科報告說,毛居然有這樣的話:"在農民問題上應該放棄階級路線,在貧苦農民中間不會有什麼作為,跟地主和紳士應當建立聯繫等等。"
毛現在隨著莫斯科的風向改變了觀點。沒想到,這卻給他帶來了新麻煩。毛努力在文章中使用共產黨的"階級分析",把自耕農稱為"小資產階級",把雇農叫做 "無產階級"。對講究意識形態的蘇聯人來說,這些詞只可用在"資本主義社會"裡,而中國還只是"封建主義社會"。蘇聯在中國的顧問當時辦了個雜誌叫《廣州》,抄送四十來個蘇共負責人,頭一個就是斯大林。蘇聯農民問題專家沃林(M.Volin)在上面發表了一篇措辭尖銳的批判文章,指責毛混淆兩種社會性質:"一眼就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錯誤:按毛的說法,中國社會已經過渡到了高一級的資本主義階段。"毛的文章"不科學""含糊不清",還"簡單化得要命"。就連毛的基本數字也差得太遠:毛說中國人口是四億,而一九二二年人口統計是四億六干三百萬。
幸虧理論字眼對國民黨不那麼重要。一九二六年二月,汪精衛支持毛做新成立的國民黨農民運動委員會委員,兼國民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所長。講習所是兩年前由蘇聯人出資辦的。只是在這時,三十二歲的毛才真正開始搞農民運動。在他主持下,講習所培訓農村鼓動者,到鄉下去組織農民協會,發動窮人反對富人。隨著國民黨軍隊佔領湖南,七月後湖南農運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
湖南是國民黨北伐第一站。北伐的目標是掃清地方軍閥,推翻北京政府。在這條兩干千多公里的漫長征途上,國民黨軍隊有蘇聯顧問隨行。蘇聯在長沙開了個領事館,指揮國民黨當局支持農協會,給它們資金。短短几個月,湖南一大半農村都成立了農協會,社會結構被一下子打亂了。
這時,軍閥混戰時起時伏已進行了十年,自一九一二年民國成立以來,北京政府也改組了四十多次,但軍閥們都沒有改變固有的社會結構。除非處在兩軍交戰的地方,老百姓生活照舊。現在,由於國民黨搞蘇俄式革命,社會架構崩潰了。不到年底,湖南鄉村已是一片混亂,暴力橫行。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毛澤東作為國民黨農民運動領導人被邀請回鄉"指導一切"。
十二月二十日,三百來人聚集在長沙幻燈場聽毛澤東演講。毛講了差不多兩個小時,說:"我們現在還不是打倒地主的時候,我們要讓他一步,在國民革命中是打倒帝國主義軍閥土豪劣紳,減少租額,減少利息,增加雇農工資的時候。"跟毛同來的、化名卜禮慈(Boris FreYe)的俄國人,事後向上司報告說:毛的講話基本"可以",就是太溫和了一點。
毛的溫和觀點在其後的湖南鄉間巡視時發生了巨變。毛後來說:"當我未到長沙之先,對黨完全站在地主方面的決議無由反對及到長沙後仍無法答覆此問題,直到在湖南住了三十多天才完全改變了我的態度。"--這三十多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從毛巡視後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可以看出,毛髮現他很喜歡暴力,喜歡大亂,喜歡殘忍,他找到了自我。這一發現對他未來的統治產生了莫大影響。
毛看到基層農民協會辦事人,大都是所謂的"痞子":"那些從前在鄉下所謂踏爛鞋皮的,挾爛傘子的,打閑的,穿綠長褂子的,賭錢打牌四業不曾的,總而言之一切從前為紳士們看不起的人"。他們現在有了權:"他們在鄉農民協會(農協之最下級)稱王,鄉農民協會在他們手裡弄成很凶的東西了"。他們任意給人定罪: "這出"有土必豪,無紳不劣"的話,有些地方甚至五十畝田的也叫他土豪,穿長褂子的叫他劣紳"。--毛說他"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痛快"。他大聲歡呼:"好得很!好得很!"
巡視中,農協會向毛報告說有人被打死,問毛怎麼辦。毛說:"打死個把,還不算了。"這之後,更多的人被打死。
毛巡視以前,湖南農運領導人曾著手約束暴力,扣了些打死人的人。毛命令他們放人,批評他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湖南農運領導人作了檢討,執行了毛的命令。
毛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句也沒有提及與農民切身相關的最重要的問題:分田地。他對此沒有表示絲毫興趣。
吸引毛的是野蠻暴力,是打碎既存秩序、社會結構的暴力。這正是蘇俄社會革命的模式。毛不是從理論上信仰這種模式,而是從性格上走了進去。莫斯科留意到了他,在共產國際的雜誌上第一次發表了他的《報告》。毛澤東雖然在意識形態上模模糊糊,在直覺上卻與列寧主義不謀而合。像陳獨秀這樣的共產黨人,雖然理論上信仰共產主義,可一聽說暴民打人殺人就火冒三丈,堅持要制止。他們其實不是蘇俄式的共產主義者,而毛卻是。所以,中共在把毛趕出領導圈子的兩年之後,重新接受了他。一九二七年四月,毛再次成為中央委員,儘管只是 "候補"。
毛這時隨北伐的國民黨政府住在長江重鎮武漢。他現在儼然是國民黨農運總管了,在武漢開始訓練農運人員,北伐軍打到哪裡,就把暴力散佈到哪裡。在他的訓練教材中,有一份講農協會的人討論如何對付"土豪劣紳":"倘有土豪劣紳最強硬的,便割腳筋和耳朵,戴高帽子遊行",或者"必活活地打死"。在毛的推崇下,農民暴力到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