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時光如流水,光陰似箭,都是心裏的感覺,尤其是中年後的人的深刻感覺。真實的現實場景是,回鄉來,友人已成鄉人,而思歸心切的他鄉歸人竟變成是遠方的來客。
離開我的島嶼,意味著無家可歸,飄蕩與永遠的渴慕--奈波爾《抵達之謎》
車子沿著海堤緩慢地順著路走,地平線上橘紅色的夕陽,意猶未盡地散發剩餘的華麗,將堤岸邊排得整整齊齊的行道樹,彩上一抹抹絢艷的金光。奪目的色彩在剎時間便消失,然而,揮灑得似豪邁的大俠,令人感動且讚賞。
健行者寥落無幾,白髮老人佔更大的比率。熨貼挺拔的白上衣,下半截塞進半長不短的米黃色短褲, 腰扣牛皮製褲帶,拉至膝蓋的黑長襪子,名牌跑步鞋,一身英式打扮的衣著,宛如海堤對面的平矮房子般少見。原為英國及歐洲風格的殖民時代的古樸老屋,餘下灰扑扑的三兩間錯落在設計新穎的高樓大廈之中。顯眼地新舊參差高矮分明,並無格格不入的突兀,反倒蘊含無窮的懷舊返古韻致,瞧著,彷彿聽到音樂強烈起伏的節奏。
無關貧富貴賤,一般人選擇住家,鍾情的是新式格局的建築;純粹到來觀光的旅客,更心儀的是飽經滄桑的舊屋。
不同種族的幾個年輕人,各自拿著不同款式的相機,擺著專業攝影家的姿勢。有的在為蒼老的古屋捕捉夕陽下漸漸隱去的光影,有的鏡頭對準漂浮在夕陽周圍,綽約變幻的斑斕晚霞和大海中的地平線徘徊,也有更熱衷於將剛建好的高樓大廈攝收在光圈內。年輕人也許尚未清醒地意識到,無法抵擋的歲月,冥頑不靈地向前走,有朝一日,嶄新豪華的建築物,亦不得不向停不下來的時光低頭妥協,日復一日衰老陳舊,成為斑駁而安靜的老屋殘樓。
不論是馬來人,華人或者印度籍的攝影者,每個民族的姿態皆興致勃勃,透過魚眼精心觀看攝影機外的世界;大多更留戀於古屋舊居,被拍的樓房寂然無聲地朝攝影機幽幽訴說著它被光陰點點漬漬沾染的痕跡。二、三百年悲歡歲月盡情地浸漬和洗刷,儘管遲緩,所有的美好和醜陋,均沉靜地化為令人凜然的歷史檔案。
縱然是不同種族,但藝術工作者大多個人主義強烈。記錄是否真實,從不相信或服膺他人。唯有自己照攝在相機裡頭的寫實,才是心目中的真實。真相永遠存在,只不過各人自有一套判斷的準則,絕不與他人雷同。
有人輕蔑佛家說的"境由心造"過於玄妙,但這卻是生活中絕對的真相。
那年得知必須離開家鄉,在車中配備攝影機,到各處值得紀念的地方,拍下留念。那個時代,離別不僅是空間的距離,還有更為遙遠的時間。高速公路尚未興建,單是來回的路途,需要耗費一個白日的十二個小時。
攝下最多影像的是這座堤岸特長的海邊。念著剛學會的一句詩,"要有大海的胸懷,才來看海。"懷著虔敬的心情眺望大海,期待自己擁有大海的氣勢。下課後,懷抱沈重的大書包,情不自禁便走到海邊。陽光熾熱,氣候燠燥,極咸的海風炎酷粘滯,對於有著無窮的熱情和無盡的好奇的年輕人,累不是理由,熱不是藉口,一旦投入,義無反顧,日日在海邊的毒辣日頭下,流汗,並流連忘返。
惜別的心情令風景出奇地美麗和扣人,想起大海的風景快要離遠了,淒楚和悲傷攜手前來痴纏不放;擔心萬一離別日久,鏡頭或心裏宏美博大的大海風景皆漸漸淡出,不知不覺悄無聲息便消逝無蹤。一邊私心竊竊地盼望,最好是一個轉身,趁火紅的夕陽還來不及滑落山頭,再返轉回來。
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渺茫而永不可企及的願望。
海邊的攝影人不停在調整距離和角度,哪一個方向最好最美和最理想?今天出現在焦距中的最好,當下的最美,一概經不起無垠歲月的侵襲消磨。一旦掉入時光隧道裡,想像中和眼前觀的最理想,照樣無法規避成為過去的命運。
一切如此地不可意料。
命運是否存在呢?
年輕時堅決以為,不存在,過了中年的回答彷彿是在逃避現實,我不知道。
或者是不願意知道?
益發相信印象派創始人莫內說的,形不長在,色不長存。
鏡頭下的海邊街景,新的舊的穿梭交疊,照片上的人,隨著時光之神的大手出力拉攥,這當兒走出照片之外,眼角嘴梢,無法泯滅的皺紋絲絲縷縷地相連。
迎面走來幾個穿著中學制服的女孩。從制服印著的徽章看,全都就讀於海邊附近的著名女校,和我不同班的年輕同學。青春無邪,稚嫩秀氣的臉龐,奔放飛揚的氣質,夕陽慷慨地把黃金揮灑在她們身上,多麼像她們每天編織的璀璨夢想,在從容的腳步間亦趨亦隨,輕輕搖晃。
悠悠掠過的海風,揚起她們歡樂清純笑語。美好的天真裡往往充塞著幼稚傻氣。本應無憂無慮,卻愁意重重,憂心忡忡,只因今日和未來都不在手上,擔驚受怕之餘不懂掌握,並非懈怠,僅僅是任意而無知地,把光陰虛度,把青春揮霍。
恍惚看到自己,茫然迷惘地走在時間和空間交會的縫隙裡,踉踉蹌蹌躦竄出來,一陣接一陣驚心動魄的震憾在胸中兜繞,忍不住將車子停下。
十五歲看海邊的夕陽,和五十歲在海邊看夕陽,眼睛所見皆為酡紅的光彩,明亮的金黃,燃燒的紅霞。多少壯麗的迷夢痴想被神通廣大的現實篩子三兩下篩掉。不敢繼續輾轉在浮晃游移的美夢裡,無邊的理想被時光畫上一條濃黑的邊界線,如今方才驚悟自己的能力是多麼有限。
海浪激越拍擊岸邊頑石,打雷樣轟轟作響。曾嘲笑不曾見過大海的朋友。他首次聽到洶湧的波濤聲,誤以為天要下雨。打雷了,怔怔地他說,停下朝海灘走去的腳步。
打雷了?我楞楞地回問,也駐足不前。
晴朗的風和日麗天氣,不遠處明媚的藍天碧海,怎麼可能打雷?
原來是勢不可擋的滔滔狂瀾,看似退去卻昂然復來,懾人的潮聲渾厚深沉如一流歌手的嗓音。驚濤拍岸,驚得友人和我皆趑趄不前。
車窗玻璃外,應接不暇迴旋反覆的海浪掀起又落下,一波接一波毫不含糊地拍打著岸邊光滑的礁石,這回特意較下玻璃車窗,專注地側耳傾聽,雷聲已不再響。
手機響起來,是那將千變萬化翻滾的浪濤誤為雷聲的友人,邀我一起吃晚飯。"你是客人呀,隨你的意,挑一家你喜歡的餐廳。"盛意拳拳的友人如此這般說。
歲月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時光如流水,光陰似箭,都是心裏的感覺,尤其是中年後的人的深刻感覺。真實的現實場景是,回鄉來,友人已成鄉人,而思歸心切的他鄉歸人竟變成是遠方的來客。
二○○七年歲秒,喜悅和著心酸,情怯怯自己開車回鄉。家鄉仍在,大海不變,咸咸的海水味道照舊在風中飄蕩,只有歸人,輾輾轉轉變成來自遠方的客人。
走下車子,面向大海,海浪在夕陽墜落的時候,跌落的姿勢從不更改,夕陽濃稠的金光瞬息間滅去,黑暗迅捷地從天空掉落到海裡,茫茫夜色的堤邊身影模糊,回鄉的人惆悵地佇在永恆咸咸的海風中,對岸和天空一起開始閃爍著深淺細碎的流麗微光,在外飄泊多年以後,漸漸衰老的家園近了,而我果真回得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