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人參不能當蘿蔔吃
半年後,我出差時順便找到這位專家,他的診斷是:脊髓空洞。陪我去看病的朋友問,能治麼?專家笑說,聽說好像有人能治。我一聽醫生這語氣就知道沒希望了。朋友又問:發展下去會怎麼樣?醫生說,癱瘓唄。朋友還要問,我把她拉出了醫院,我說,你還問啥呀?沒看出來這是沒法治的病麼?此後,我就常作癱瘓後的生活打算。到了前年冬天,我的左臂出現皮膚潰爛,肌肉萎縮,指甲壞死,繼而手指不能併攏、伸直,呈爪樣手。朋友們看了無不挽惜:可惜你漂亮的手了,這下不能參加「玉手大賽」了。女兒給我針灸,告訴我她們學校神經科的教授說,這種情況只能維持,不可能逆轉。我心理也明白,這病只能拖延,不可能好轉。看著我的「玉手」一天天變成了禽樣的「爪」,我拿出一副接受科學真理的大無畏氣概。
有一天,因朋友有病我領著去找女兒的師傅看病。女兒的師傅看到我的手問起,他便要求我服藥醫治,說著就給我診脈、開方。我笑道:「也行,我這也算是疑難雜症了,你就拿我做試驗,探索一下這不治之症怎麼治吧。」女兒的師傅當即就不高興了:「這怎麼是拿你做試驗呢?中醫從不認為什麼病就是絕症和不治之症,該怎麼治就怎麼治,對症了,沒什麼病是不可逆轉的。」我雖不指望治好,但出於延緩病程的考慮,我答應吃他的藥。他讓我把藥打成散劑,我嫌散劑吃著麻煩,就用蜜做成了丸,一天吃兩丸,心想,這麼大的病,一天吃這麼兩丸草藥能解決啥問題?這藥斷斷續續吃了一年,手臂的萎縮不僅遏制住了,失去的肌肉又大多回來了,而且手指能伸直,併攏,現在我練著又能打跳西班牙舞用的那種響指了。
有人諷刺說治疑難雜症是中醫最後一塊遮羞布。我想,現代醫學認為是不可逆轉的病到中醫手中能讓其逆轉,這能不讓人有時覺得中醫神奇嗎?對此,女兒解釋說,這神奇本是不存在的,一百年前,不管中醫治好了什麼病,人們都覺得是應該的,沒什麼神奇的,倒是對比著覺得西醫神奇的不得了。如今,是西醫判定有些病是絕症和不治之症,可在中醫的經典中對這些病可能早有論述,在治法上中醫也是有章可循的,何難之有?我笑道,這麼說,中醫的神奇還是西醫給封的了?女兒說,正是,沒有中西醫對比哪方也不神奇。讓女兒這麼一說,我又坦然接受我的「爪」子變回了「玉手」。
女兒的師傅每日鑽研中醫經典,在他眼裡我的病就是「偏枯」,而不受脊髓空洞這個病名的影響,他開方給我調養氣血,疏通經絡,而不去想什麼脊髓病變。雖說我的胳膊是受脊柱神經控制,但我在現在頗為自如地伸展左臂時不由地想,上級當然是領導下級的,可這下級的手臂活躍了是不是也對脊髓上級產生積極影響?
女兒師傅性情的清高使他與主流思維拉開稍許距離,得以保持了中醫的一些特質。雖然他在給病人看病時也常用西醫的名詞和病理解釋,那是在用科學武裝自己,為了便於與病人溝通、交流,骨子裡他還是個中醫。
看到網上提議簽名聲言要廢除中醫的一位教授,他妻子就是一名中醫。這讓我想起了我父親,我就是在父親聲討中醫聲中長大的。所以現在人們對中醫的攻擊在我聽來都是我父親的老生常談。小時,我是站在父親一邊,因為科學這東西太對年輕人的胃口了,攻擊別人太簡單、太痛快了。我想,要是沒有年輕人和西式思維,這文革能不能搞起來?父親視我母親的不反抗、不反駁為中醫無理,常給我母親「上課」,想要用真理改造她。母親微笑地聽著。多年之後,父親向我承認他的改造工程失敗,因為我母親紋絲沒動。但他總結出的失敗原因是女人不可理喻,認為女人不能接受真理。
現在我想,父親對中醫的不認同、對女人的簡單否定,說到底是他的眼光向外而不是向內。男人需要讓自己感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感覺自己正義在胸,刀槍不入;武器在手,銳不可擋。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母親維護父親的這一感覺。這對一個家庭、一個家族、一個國家來說是必要的,因為我們面對的是深不可測的宇宙,只有讓男人銳不可擋,才能為人類辟開一條生路。所以,當我後來又站在母親一邊時,我像母親一樣維護父親的男人自尊。我想,那位教授的中醫妻子不駁斥他很可能出於與我母親同樣的心理。
讀了33年中醫書不得要領進而惱羞成怒反攻中醫,這情感我能理解,也很同情,這不是那個教授個人的錯,正像我走的彎路一樣,是歷史代價。女兒說:「我姥姥沒讓你學中醫是對的,你如果不是用心去學,而是用腦去學,這對中醫和對你都沒有好處。」估計我當年要是學中醫,肯定也是從科學角度入手,那麼很可能轉不過彎來,不比那位教授好多少。這是一個中國式的錯誤。一個中醫開玩笑地對那位教授說:「你說人參沒有藥效,就是個干蘿蔔條,還不如蘿蔔條有營養,那我請你吃人參,你敢不敢吃?」我想,那位教授要是西方人,這個賭他肯定就打了,可別看他這麼瘋狂地反對中醫,可這人參他是絕對不敢吃的,這真是中國式的幽默。當中國人就是活在相聲裡,太有意思了。
(五十九)中醫生存的土壤
女兒走過一片園林,見其中有一位打太極拳的人,看了一會,女兒過去與他攀談。果然,此人的太極拳是家傳。女兒與他切磋,打了一套太極拳給他看,他說,你這是太極操,不是太極拳。女兒不服,此人說,你如此這般打太極拳,定會做下病來,四肢厥冷……女兒跟我敘述到這一節時,我驚了,近兩年女兒的確四肢發涼,回家總是先上床,把手腳插在我懷裡。我倆探討幾次,我懷她時並沒有寒,她小時四肢常溫,這寒是怎麼來的呢?沒想到竟是為參加比賽練太極拳坐下的病。我不解,打的就算不是太極拳,是太極操,也不至於不健身反坐下病來,我們作廣播體操會坐下病嗎?女兒說她也是這麼問的。此人道,太極拳是以意帶形,形意一致,二者統一,如果只取其形而不得其意,那麼有害無益。我聽了反駁道,形是形式,為空,取個空殼何至於有害?已經解惑的女兒說,為什麼太極拳偏偏是這個形而不是體操那個形?形,難道是空嗎?何況還有程式、程序,敢說程序本身沒內容?把太極拳的形式一比劃起來,這經絡就要做相應的反應,這不受控制的反應不給身體造成傷害?女兒想把身體調整過來,向這人請教拳法。這人說他寧可教一點不會的人打太極拳,也不願教我女兒這樣走反路的人。女兒說試一段時間看看,後來,這人對其它學員感慨道:「你們有一個算一個,沒有這女孩悟性高,學得快。」
由此我想,別說中醫,就是一個太極拳,看上去很簡單的體操一樣的東西,怎麼在中國人這就這麼玄呢?自從女兒在體育老師的指導下以競技方式練太極拳後,用她的話說對體育就有點傷了,這使她意識到運動猝死是否也是一種「傷」的後果?現在搞體育的人的傷如此普遍,包括寫《慢跑大全》的美國作者自己也死於運動猝死,這不有違體育健身的初衷?西式的太極拳會對人造成傷害,推而廣之,用西醫的方式運行中醫,是不是中醫體衰的一個原因?
女兒用功用心學習太極拳。我說,不用下那麼大功夫吧?女兒說,功夫,功夫,要的就是功夫。她說在做太極拳中體會中國文化,很多東西都能對上,不僅是醫學,還有軍事,比如可以細細體會三十六計。我說一個健身的東西跟三十六計有什麼關係呢?女兒說,這是拳啊,拳是武,武不是軍事?太極拳講的是綿軟,綿,要綿裡藏針,軟,要軟中有硬,太極拳是可以直接交手打仗的。這是有心法,無定法的。女兒說,她由太極拳體會到用藥,比如說,甘草,九十三個精方中,方方有甘草,這甘草起什麼作用?現在的書上說是調合藥性。其實,它在每個方中起的作用都不同,它的藥性隨與不同的藥配伍而不同。我問:「這麼說,這甘草有點像我?在不同的群體中所起作用不同?」女兒說:「嗯,有點像。所以,中醫的工作不枯燥,總有新體會,總有自己獨到的體會。這是用自已的心體會來的,要想教給別人,別人的心和自己的不一樣,就不易傳給別人,因為這是不可替代的,所以總是用誘導,啟發,總要因人施教……」
我之所以擁護中醫,既不是想否定西醫,也不是要制止西醫,甚至不是為把中醫發揚光大,而是想通過中醫控制一下歷史車輪的速度,別因太快而翻車。
對於中醫現在不能被消滅的原因連反對中醫的人也很清楚。反對中醫的人說,衛生部之所以出來正視聽,明確反對取消中醫是因為中國現在還沒有條件普及西醫。正如毛澤東當年不肯廢除中醫,是因為如果那樣的話當時中國廣大的農村,就等於沒有醫生了,大量城市貧民也看不起病了。反對中醫的人引用一個西方人的話說「中草藥是貧困醫學的基礎」,並說,國家衛生部門不能承認中醫是偽科學的原因是一旦承認就無法向看不起西醫的民眾交代了,是貧窮在支撐著謊言。他們認為用中醫來欺騙農民、平民和窮人是為了保證官員和富人看西醫,從而引出中西醫之爭的政治本質。
我不談政治,但我承認中醫是窮人的醫學。我們都知道讓全世界的人都過上美國人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因為僅有三億人的美國,他們的生活方式已佔有了全世界一多半的資源,沒給其它國家留下多少發展空間,美國一年的衛生醫療費用是1.3萬億美元,而我國的國內生產總值才3.5萬億美元,全部用來解決中國13億人吃藥,我們吃藥的總量也只是美國的五分之一,西醫如何保障十三億人的醫療問題?如果把百分之二十的富人消滅了,還有百分之六十的人看不了西醫,真正解決問題的方式將是消滅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這是誰開的政治藥方?毛澤東用中西醫結合的方式讓中國人口翻了一翻,而不是消滅了百分之八十。既然西醫只能給百分之二十的人治病,為什麼偏偏要消滅能給百分之八十人治病的中醫?
(六十)醫改的毛澤東模式
又開始醫療改革了。從這次醫療改革的方案看,是把以前打破了的醫療網再重新織出來。而改革設計者說:「新的醫改方案實際上是英國的軀體、德國的四肢、美國的腦袋,是三國模式的混合。」老百姓們還沒有忘記七十年代的醫療方式,會拭目以待,看看這個三國模式比毛澤東模式如何?
不管說的怎樣,我們看的是實質。設計者說:「未來改革的方向是,基層的小病治療由政府免費提供,一般的大病治療靠社會醫療保障來完成,重大疾病的治療則求助於商業醫療保險。」「具體操作化的建議是:城市中,在社區衛生服務體系中如社區衛生中心看的病為免費。農村中,在鄉鎮衛生站體系中看病也免費。」
對這個方案我在看的過程中是不斷搖頭。「根據衛生部醫改課題組的初步測算,要達到免費提供全民基本醫療保障的目標,大約需要國家財政投入2000億元。但財政部對這個數字表示懷疑。」這錢,我怕打水漂。其實我們沒有那麼窮,能拿出兩千個億是窮嗎?關鍵在於我們不會過窮日子,「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我擔心,這兩千個億能花到正地方嗎?
稍稍動動腦子就知道這個方案是否可行。小病留在社區和鄉鎮衛生所,這個設想很好,可什麼是小病?闌尾炎、高血壓、分娩是不是小病?我想肯定不能列到大病裡面,但闌尾炎這樣的手術鄉鎮衛生院可以做嗎?可以做,但術前要做個B超吧,鄉鎮衛生院要不要配B超機?不配,到城裡做了B超,回鄉做手術?分娩,如今只生一個孩子,誰敢在鄉鎮衛生院生孩子?生到一半生不下來了,剖腹產在鄉鎮衛生院做?鄉鎮衛生院設手術室?高血壓病有時也要做CT看腦部栓塞情況。以此類推,這個大病、小病認定的責任誰敢負?到時是不是醫療糾紛要更多?
真正的大病,比如癌症,其中一部分是等死,只需要一點維持性治療,完全是社區衛生院能勝任的,可現代人居住密集,不方便死在家裡,常到醫院等死,也是為了使用醫院的太平間,難道社區衛生院還要各備一個太平間?再說,把社區衛生院做為臨終場所對其它患者的心理影響是不是也不好?
許許多多的這樣問題所造成的漏洞,會不會讓這兩千億形成一個新的腐敗溫床?投入兩千個億,卻不管真正需要醫療資源的大病。小病或能挺,或能治,而讓人傾家蕩產的是大病。既然這次醫改想要體現政府的「雪中送炭」那就不如把這兩千個億投入大病,投入那些有治療價值而又讓許多人治不起的大病上,那才是救人一命。既然西醫是「牛刀」,我們的醫改就不應改成用它「殺雞」。
想想老百姓為什麼攢錢不花錢?因為他們有後顧之憂。他們的後顧之憂是什麼,是小病嗎?不是,他們不會為生小病而死摳死攢,他們怕的是大病。如果國家給大病以治療支持,那麼就能解老百姓很大的一塊心病。好鋼用在刀刃上,與其把這兩千個億花得打水漂不響,不如先這麼用。想想,如果國家把大病這塊承擔下來,那麼科研、培訓、開發等好多經費負擔就不會落在普通患者身上。像心臟支架這樣手術的費用就會大幅下降。
我和女兒趕到醫院看望她住院做心臟支架手術的奶奶,老太太不在病房,到普通病房去串門了,我把她拉回來問:「你到那兒去幹什麼?」她說,我讓病友看看我的手術有多成功。我說:「他們做不起這個六萬元一個的心臟支架。你去顯擺你的支架不是刺激他們嗎?」
後來我瞭解到,做心臟支架手術的費用之所以這麼高是壟斷和操控的結果。最後的魁首竟是市場經濟在起作用。以為市場競爭總是使價格走低在這裡就錯了。當市場壟斷形成後,價格就是走高了。如果政府介入到大病這一塊,那麼,那一病房以痛苦、絕望、嫉恨的眼光看著我女兒奶奶的病人就會得到解救。政府難道不應該先解救這些人嗎?
政府如果給一百個需要做心臟支架的病人安上心臟支架,其費用會是六百萬嗎?不是,可能連一半錢都用不上。因為國家的介入會使虛高的價格大幅下降,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也可使大批醫生得到煅練機會,使手術技術不再為少數人壟斷。
當然,為了長遠考慮是應該逐步建立醫療網。但西醫的大而全的醫療方式本身使建立醫療網的設想既使是最發達的國家也難以做到,所以中西醫結合的治療方式是建立醫療網本身就能提出來的。
我們本來是有這個網的,可是我們把它作為落後的東西鏟除了。我們認為老一輩人的過日子法不對,我們不想過窮日子,要過富日子,大有不富貴勿寧死的勁頭,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我們的人生目的到底是什麼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