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國內網站,已經很少看到關於救援和災區民眾生活的具體報導,越來越多的是對各種救災英模人物的全方位刻畫。很顯然,在地震面前,人類是被動無奈的,而對救災而言,人類卻會成為一個句子的主語;死亡是"消極"的,英模人物的事跡卻是積極向上的。於是,每每有大的災害發生,就會有一批英模人物湧現,對他們救災行為的描繪和讚美沖淡甚至取代了對災難本身的敘述,當所有媒體開足馬力盡情宣揚這些英模人物的事跡,他們就代表戰無不勝的黨和政府,成了向災難告別的號角,甚至成為反思災難成因的阻力。
英模人物固然可敬(前提是"事跡"真實),但無論如何,數以萬計的民眾的死亡重於一切,就算是英模也不應該擠佔過多的輿論空間,尤其是,許多有關地震的事實我們尚未獲知(部分原因是地震造成的信息交流困難),大量校舍的倒塌原因尚未查明,"問責"並沒有落到實處。
這時候,任何主旋律的宣傳都引不起我的興趣,生活的經驗和常識提醒我,官方控制下的媒體並沒有告訴我們有關地震的全部,對於獲取此次地震方方面面的真實信息來說,現在還只是一個開始。
果不其然,讀《四川地震救災報告會--成都讀書會2008年5月24日討論紀要》一文,透過唐詩林、謝林蓉、楊雨、周鈺樵、李煥銳、陸錦東、葉渡林、肖雪慧、無慧、吳琴南、雷達等民間人士的視角,看到了有關汶川地震的另外一面。對於瞭解汶川地震的真實情況,這一篇討論紀要絕對超過一百篇官方新聞報導的信息含量,是有關汶川地震的歷史記錄中不可缺少的文獻資料。
這一紀要讓我們部分理解了汶川地震"慘絕人寰"的含義:"在彭州的白水河,其中有個謝家莊,16戶人,只跑出來一個,其餘農家樂的遊客和住戶都被山體滑坡埋在了裡面。所以,要想完全精確統計遇難人數,至少在這個地方,可能性不大。""在一旁的廢墟上,從水泥縫裡伸出來六隻幼小的手,每隻手都抓滿了小石子,可以想像,在那一刻,他們是處於怎樣的掙扎狀態。當晚我回家,只吃了兩口飯,根本吞不下去,心頭堵得只想大哭一場。""第二天一早,我們一行又驅車到達北川。那幾具屍體體都還沒有被清理,謝林蓉把負責清理現場的人臭罵了一頓。我走近一看,有個女孩的手已經有大腿般粗了,眼睛也快凸出來了。""當我們到達漢旺的時候,整個城區基本上沒什麼人,主要就是一些救援人員,整個漢旺都瀰漫著屍臭。""中巴車裡的36人是全部遇難了的,所以我們只好用石頭和土把整個車給埋了,因此就形成了這麼一個坡。否則沒有任何辦法,救援的車輛開不進去,損失更大。""現在,只要我在城裡看見旅遊中巴車,我就會想起那個坡,下面還有36位遇難同胞" "我們兩輛車直接開到了綿竹九龍鎮這個重災區,我看到的景像是,凡是農民自己修建的房屋100%全部都倒塌了。溝裡有一大片死亡的家畜,散發著臭氣。"" 在北川中學的廢墟上,我和作人撿了一些學生的作業本,邊撿邊哭,太慘了······太慘了······作人說道:‘你知道的,64的時候,又是坦克,又是槍炮,我都沒有滴淚······'我們只有相互拍拍肩膀"······
突如其來的地震難以預料,但災難並非全然無可避免。此次地震中大量校舍的倒塌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問題。關於校舍建築質量,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在離震中較遠的重慶市,此次地震造成的唯一一座倒塌的建築就是校舍,這座校舍的倒塌應該可以說明很多問題。在四川,校舍的大量倒塌導致了廣泛的疑問和憤怒:"我們到達北川縣城以後,先到了已變成一片廢墟的北川中學。北川中學新教學樓已經成了一大堆建渣,只有少數師生逃了出來。老教學樓只有玻璃有所損壞,裂縫都很少,我瞭解了一下情況,當時負責修建新教學樓的校長叫趙長能,當晚回家我就寫了個網上通緝令,請網友們把他挖出來。""東方汽輪機廠的技工學校基本上也是全部垮塌完了的,下面也埋了許多屍體。宿舍區大部分也垮塌完了,奇怪的是,有幾幢70年代的樓房雖然有很大的裂縫,但是沒有垮,在垮塌的樓房中,有很多都是90年代後修建的。""在北川,我遇到一位遇難學生的父親,姜勇,在浙江打工四年了,連兒子最後一面都沒見著。在廢墟上,他只想找一件他兒子的遺物。面對鏡頭,他說道:我死了兒子不要緊,要緊的是以後不要再搞這些豆腐渣工程了。費用高點,我們出,千萬不要虧了學生。" "當我在紅白鎮,鎣華鎮這兩個災區觀察的時候,我發現有個賓館沒有倒,據說這個賓館是當地村支書的。我在洛水鎮看見一棟招待所的樓,沒有垮,據說這個招待所是洛水鎮鎮長的。而垮塌的大部分是民房和學校" "聚源中學的遇難學生家長把修建中學的水泥用手一扳,就成了兩塊,沒有用鋼筋,用的是鐵絲"······
災難中的官權同樣存在令人鄙視的一面:"以後,我們又去了漩口,映秀。在途中,我們看到最多的景觀就是各種高檔越野車的大展覽。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威風凜凜。在北川縣城很多軍醫,護士都在罵這些當官的吃飽了,耍好了,下來觀光來了。""閑談中,我們談到頭天晚上央視的賑災晚會,捐了1.3億,這位警官說了一句話:狗日的共產黨貪官壞得很!這些錢有多少能到災民手上!我當時一驚,說道:你真是一個有良知的警官!""回過頭來,看見幾個軍人正拉了一個抗震救災之類的橫幅,前面站了幾個當官的,突然跑過來一個人,說道:我要和將軍照一張相。其諂媚之聲不堪入耳。香港電臺的朋友準備去採訪一番,得到的回答是將軍沒空。""我在現場看到的媒體卻是這樣表現的:一幫新華社的記者在現場浮光掠影地攝了一下,這位遇難學生家長向他們陳述,還沒有陳述完,這幫人就走了。""香港電臺的朋友想全面瞭解各方面的情況,欲到四川電視臺抗震救災新聞中心拍攝。到了四川電視臺門口,傳達室那個 ‘官員'對我和香港電臺的記者打了十多分鐘的官腔,往裡面的電話打了幾通,得到的回答是不能進去,原因呢?‘沒有。'這時,我就火了,破口大罵:中宣部挨球!這種時刻了,你們還在維護一種所謂的政治正確,真他媽不是東西!當時我的想法是,如果有中宣部的狗官跑出來亂叫,我就上去給他兩耳光,大不了又是一起打架鬥毆事件。熊記者苦笑道:這叫什麼事啊!新聞中心不讓新聞記者進去。我說這就是中國特色。""垮塌的大部分是90年代後修建的,老房子反而問題不大。上週四我代表清華大學建築系來參與聚源中學的重建規劃,我們評估的重建經費為1500萬左右,他們報價居然是5000萬。清華大學來了個地質專家,指出聚源中學並非山地,而是平原地帶,周圍的房子只是搖晃,聚源中學卻垮了。"
這些敘述多是不同於官方媒體宣傳調門的"消極"一面,卻有著比所有官方新聞更強的可讀性。在中宣部的嚴密控制之下,如果沒有救災親歷者的記錄,我們便無法得到這些真實信息,而以中國官方新聞報導舉世公認的公信力之差舉,對於汶川地震的情況,中國民間必須留下自己完整的記錄,否則,連這場災難和救援,我們都難以形成真實完整的記憶。
汶川地震發生後,民間社會對救災迅速而廣泛的介入是引起海內外各界強烈關注的現象,它清楚無誤地表明瞭中國民間社會的成長和成熟。從實地救援到踴躍捐款,民間社會皆以高度的自覺表達了對災區民眾的同情和對社會事務的參與能力。其中蘊涵的象徵意義,絕不只是英模事跡報告會所定的調子"歌唱祖國"那麼簡單,民間救援者恐怕也不會輕易認同"唱響共產黨好、社會主義好、改革開放好、人民軍隊好、人民群眾好、偉大祖國好的時代主旋律"這樣的自我吹噓。
最近一段時間,直接或間接聽到一些去過災區的人談論他們所見的情況,但在官方語言模式之外,以文字和圖片的方式完整記錄災區情況的文字還比較稀少,希望民間志願者恢復正常生活後能夠逐漸填補這個空白,中國民間社會對社會的影響不應只是體現在主動、迅速介入救災上面,而且應該體現在對於地震和災區社會形成自己的觀察和解讀。由於參加此次救援的民間志願者眾多,我相信,隨著志願者陸續從四川災區回歸,越來越多的人將開始記下自己的所見所聞,彙集眾人的力量,這樣的記錄最終將會形成,從而改變官方主旋律霸權壟斷汶川地震信息發布權的狀況。成都讀書會2008年5月24日舉辦的討論會讓我們看到了這一希望,這樣的真實記錄既體現了對地震死難者的尊重,也是對官方刻意用主旋律聲音壟斷地震發布權的必要抗衡,身處信息時代,官方的政治策略不應該也不可能阻斷真實信息的傳播。
由於討論會的時間限制,成都讀書會2008年5月24日的討論紀要未能充分展開對震區受災及救援狀況的描述,對此文的讀者來講,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但我相信這次會議的參與者將會以更翔實的文字記錄他們所見的事實。作為救援者,他們一方面幫助災區的民眾,一方面幫助我們這些未能親赴災區的人瞭解災區的真實情況,事實上也是在幫助全社會在事實基礎上評估地震中可以避免的損失。血紅的記憶是為了讓未來的人們活得更好,我們應該感謝這種獨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