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自己被嫉妒心啃蝕的時候,不要只用二分法『他比較好,我比較差』,試試看三分法『他有好的,我也有好的,我們都有不好的』。」
或者是更細的四分法丶五分法……能夠切得越細,就越能夠擺脫各種情緒的干擾。她努力用最簡單的詞語來解說。
「我現在說話很笨拙,速度比大家都慢。」立剛想了想。「這種思考方式是二分法。」
「沒錯。」孟馨很開心看到他這麽快的抓到她解釋的重點。「我們可以再加上第三個切割:我現在說話比二個月前快,靈活多了。」
「這是事實。」他笑了起來。
「沒有錯,這是事實。但如果你只願意一刀兩斷,就看不到這個存在的第三個面向。」
她喜歡他的笑容,如沐春風。「第三個面向是不是可以讓你更開心?」
他點點頭。「所以數學好是有報酬的。」他開始扳起手指,從一數到十。
「以後再介紹一個全世界數學最好的人給你認識。」她笑笑。此人不僅會三分法丶四分法,若要分到十幾廿分也沒有問題。
他想了想又回到最初的疑問。「如果嫉妒沒有用處,那麽要如何認識愛?」
「雖然你沒有辦法定義愛或抓住愛,也看不清楚它的樣子。可是如果它不在,你很清楚,對不對?」
他點點頭。
「你如果能夠知道愛不存在,那麽你內心深處一定有一個愛的模型,否則你怎麽能確定愛不存在?」
立剛懂了。「妳真聰明!所以我只是找不著它,但我懂得它!」
孟馨微笑點頭。「雖然你見在還看不清楚這個模型的樣子,但如果愛出現了,你一定能夠知道。因爲那個模型一直在你心裏。這可能就跟信仰一樣吧!人們可能還不清楚真正的信仰是什麽,但如果真理呈現在眼前,人們一定能夠知道那就是真理。因為信仰一直在人人的心中。」
「妳呢?妳有過妒嫉與愛的經驗嗎?」換他對眼前這個有著一頭捲髮的女子感到好奇了。
「有啊!我曾經妒嫉我父親再婚後的家庭,妒嫉那個讓我父親拋棄我母親丶我以及我妹妹的小男嬰。」孟馨簡單的解釋了自己的家庭故事。「我曾經希望那個小男嬰死掉,那麽我們這一家就會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
「現在妳還妒嫉嗎?」
「不了。不到幾年我就瞭解,所謂的成年人,可能只是日復一日過著不能自主生活的可憐蟲。我可憐我父親,他說他還愛著我母親,結果把二個家庭搞得一團亂。現在他已經和再婚的妻子分居了,一個人住在舊金山,可是我媽還是不原諒他。現在,我已經找不到妒嫉的原因和對象了。」
「那愛呢?」
「我還在摸索。」孟馨說。
「Dr. Chao!」二位年輕的警察走上前來和孟馨打招呼。
「Hi!」孟馨和二人聊了一陣子。
立剛在旁邊聽著,知道孟馨之前曾協助過他們一位受到腦部槍傷的同事,目前復原的情況雖足以應付自己生活上的一切,卻已經無法再回到工作崗位上來了。這種街頭執勤的受傷事件,使得警察成了高風險的行業。
近年來華府的治安並不算好,除了一般治安事件外還有反恐的問題,所以入夜還經常有警察臨檢車輛。中東臉孔的居民或遊客總要受到特別的注意。但在維護人權的原則下,警方也不敢做得太過分,只是這事大家都心照不宣罷了。
看著孟馨年輕稚嫩的臉,立剛有一種尋得親人的感覺。說不上來這種感覺是怎麽來的,但他完全相信她的善意與真心的關懷。他會配合孟馨的要求,一切的努力就是要完成復健,或者說,是重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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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剛耐心地度過每天早上九點的名詞重建課程。他遺忘了許多名詞,心底知道那是什麽,可是卻有口難言,無法想起那項物品的名稱。爲此他經常拐彎抹角的用盡方法形容一項物品,和旁人玩起了比手劃腳的猜謎遊戲。
這個缺憾經常讓他面紅耳赤。他很想拿起紙來用圖像來解釋,但語言治療師Michael不允許。剛開始,他心裏不痛快,還會生悶氣。但幸好這個語言治療師是中英文雙語,而且極富耐心。
每次有想不起來的名詞,他正沮喪著,可是Michael卻會大喊:「Bingo!」就像他中了頭彩一樣。
「我們又找到一塊遺失的拼圖。」Michael開心極了。
看著Michael如此樂觀,立剛自己又豈有悲觀的權利?
幾個月下來,立剛把一個一個名詞重新烙印在腦海裡,他不去管還有多少名詞有待克服,只珍惜著重新找回來的每一個名詞。就在這個過程裡,他重建了信心,也越來越能夠自在的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
那道隔閡著他的思維與表達能力的鴻溝,已經越來越窄了。
「如果要問我愛是什麽,我會說,像Michael這樣在工作上充滿熱忱,用生命的光鼓舞病人的醫療人員,這就是愛。」有一天下午,他對孟馨說。
「有這種熱忱的醫護人員在任何國家都是光和亮。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平凡的成長經驗。」孟馨可以理解立剛的感受。
她一路的求學過程,如果不是那些極富愛心的老師們對她無私的付出,就不會有今天的她。她在中學的老師,有好幾位都是退休後再回到學校來兼職的老先生丶老太太。這些看盡人生,有著豐富閱歷的老師,永遠是不疾不徐地,直視著她說話,眼底充滿關懷與愛。
在美國這樣的社會裏,她一個黃皮膚的女孩,難免面對種族歧視的問題。可是從這些老師的眼底,她看到是真誠的關懷,超越金錢丶超越國籍丶超越種族。
「又經過一個月了,你對每天的課程有沒有什麽意見?」她打算做一點調整。
「九點的課程很好,十點的課程我很喜歡。昨天Leo幫我訂的鋼琴已經送到家裡來了。」醫院爲了他請來一位鋼琴老師,一位水彩畫老師,穿插上課。
他以前從不知道自己有玩樂器,或者是繪畫方面的天分,可是幾天之後,他不但極有興趣,而且還能做得有模有樣。鋼琴老師的教法是直覺彈奏,一上來就直接以雙手彈起簡單的曲目。
「我從來不知道,彈鋼琴可以帶來這麽愉快的心情。」他專注而持續地說著自己的感想。
「水彩畫課也很有趣。第一堂課老師要我蒙起眼睛畫畫,是自畫像。」他突然笑出聲來。
「我把這張畫用畫框裱了起來。」老師要求他兩手並用,蒙眼是爲了讓他感受不同材質的畫筆,在紙上的不同彈力。這是他獲得最多成就感的時段,所以他在家裡也添了一個畫架,晚間或週末的時候,他經常抽空彈彈鋼琴,或是拾起畫筆,塗抹一番。
「聽說你的游泳課與橋牌課表現很好。」她翻著手上的記錄。
十一點的水療與游泳是他駕輕就熟的。他本來就會游泳,只是剛開始時,右手與右腳還是不太協調,蛙式總是做不好。但是復健師評估,他一日比一日做得好,不出三個月就可以自行練習,不須要到醫院來進行遊泳課程。
水療是在一臺機器裡面進行,強力的水柱刺痛也刺激著他的每一吋皮膚。雖然那種痛感讓人不舒服,可是每天做完後,他都覺得通體舒暢,所以這也是他喜歡的項目。
「因爲你在橋牌課程表現極佳,而且電動遊戲你可以在家裡按照你自己的時間進行,所以這二項我們從下個月開始取消,同時段每週只排入一次健檢以及二次門診。」
孟馨用筆輕敲著檔案。「空下來的時間,你可以到處走走。去博物館或是去看電影丶音樂會,都很好。」
「我會跟Leo商量。」立剛點點頭。
她愉快地看著他。從他的種種反應推估,應該不用一年,潘家人就可以滿意地把他接回臺灣了。當然這麽快速的進展,和她能夠準確判斷他的各種進展,適切的提供醫療團隊意見,隨時調整各種復健的手段有關。
「你今天中午吃什麽?沒有在餐廳看到你。」
醫院的餐廳不能說不好,但他總是食不下嚥,他承認自己挑食,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所以早在第一個星期他就自己做午餐。原來孟馨一直不知情。「三明治。我自己帶午餐。」
「你都在哪裡吃午餐?」原來他會做菜。問卷裡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以後她要記得加上去。
「靠近東院的那棵桂花樹下。」吃完飯他會躺在樹下看著天空的雲,天馬行空式的幻想。
「我在臺灣時,從沒見過那麽大棵的桂花樹。」她看看他。「明天你可以也幫我帶一份午餐嗎?」
「妳想吃什麽?」他還是喜歡用簡單的句字來避免突然找不到名詞的窘局。
「你吃什麽我就吃什麽。」她笑得像個小女孩。
「好。」小女孩有小女孩的食物。
第二天,她帶著一塊小毯子到花園裡跟他會合。當她打開餐盒時,高興得給他一個擁抱。「我可以吃嗎?」她捨不得的看著餐盒裡的笑臉。那是一個鮭魚烤飯糰,但一看就是孟馨的笑臉,卷卷的頭髮是通心粉;旁邊的配菜格子裡還有新鮮的櫻桃。
「你的呢?你的是什麽?」她對他的餐盒突然好奇起來。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打開自己的餐盒。「我可不是小女生。」裡面只是簡單的海苔壽司與花壽司。
他看著她抱著自己的餐盒,但不肯動手。「要不要先試試我的?」他把自己的餐盒推到她面前。
「我要花壽司。」她直接伸手取用。
二人坐在同一棵一層樓高的桂花樹底下。雖然不是盛開的季節,但零星的小白花,還是讓空氣裡充滿著淡淡清香。
她滿足地吞下那個可口的壽司。「你怎麽學會做菜的?」
「中學升大學之間,我去餐飲學校上了半年課。」他又遞給她一個海苔壽司。
「喔!爲什麽?如果學校的菜太難吃,你可以上餐廳啊!這不正是大部分學生的選擇嗎?」猶豫了半天,她終於從通心粉開始吃起。「怎麽捨得吃這麽可愛的小女生!」她低聲的叼念著。
他笑開來,沒想到一個笑臉飯糰可以讓她這麽高興。「天天去餐廳也會膩。而且也找不到地道的中國料理。」
這倒是真的,美國的中國餐館,很多都已經按照西方人的喜好調整過口味,確實沒有辦法吸引得了像他這樣深黯中國美食精髓的人。「可是這裡的餐飲學校教的不是中國菜吧!」
「是義大利菜,還有餐具以及擺盤。但是烹飪的技巧是大同小異的,學會做菜後,再買幾本中國菜的食譜,自己摸索著做。就是有些醬料和香料不太好找。」治大國如烹小鮮,當初是這句話讓他起了學做菜的念頭。
「現在不會難找了吧!這裡有很多中國超市,還有中藥材行賣各式各樣的乾貨。」
「是啊!」
孟馨從吃進嘴的食物裡瞭解到,他對食物的香氣與味覺的功能,並沒有受傷。一個味覺與嗅覺受傷的人是做不了好廚師的。
「如果妳週末有空,歡迎到我家來用餐。」他收拾起二人的餐盒,放進他耐吉的背包裡。
「好啊!你要請我吃什麽?」她很久沒有吃到真正的中國菜了。
「中國菜好嗎?」從這陣子以來的對話,他知道她從很小就住校,後來要照顧妹妹,工作後則一直獨居。現在她母親在洛杉磯,妹妹在紐約,相信她已經吃多了西式餐點,膩味了吧!
「好極了!我負責餐後水果。」如果不是立剛不宜喝酒,她會考慮帶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