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看了朱先生《徐景賢的遺體和他的遺著》這篇實事求是的文章,對照現在的官場,我忽然驚覺,當時那些被我們看作壞蛋的那些人,與現在的官場官員們比,卻幾乎成了聖者。1973、1974年我開始從事民主運動,寫文章列舉和極力反對的特權官僚專制制度的特權現象,現在反倒根本不成為任何問題了,當時我批判的特權官僚,與現在的官僚們相比,也同樣幾乎成為聖者。
中國社會的沉淪和巨變,真讓人感慨!
——徐水良2008-6-29
新世紀配圖:2007年6月徐景賢和原中共上海市委寫作組組長朱永嘉在安徽黃山茶林場11位烈士(上海知青)墓前留念
去年11月初的一天,華東師大的一個老師打電話告訴我,曾經擔任 過上海市委寫作組支部書記和上海市委書記的徐景賢在十月底的一天 突然去世了。不日有一個遺體告別儀式,老師問我是否去參加?
徐景賢是當時上海的高層領導,我只是一個在他曾經工作過的市委寫 作組裡逗留過的學習者和打工者。而且,我對他當時緊跟著上頭起勁 地在上海搞一打三反運動、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是有看法的,特別是對 他領導或支持了對復旦大學胡守鈞等同學所謂反革命小集團的清查沒 有好感。不去參加也無所謂。但是,我覺得應該去參加,一是我畢竟 在寫作組裡打過幾年工;二是我現在在一家與殯葬文化有關的雜誌裡 兼一點點工作,他那麼一個人物,能捐獻遺體,其精神是很可寶貴 的,當然應該去瞭解一點信息,表示一分敬意;三是對於他那樣一個 文革的大起大落者,值得關注和思考。他雖然當了不小的官,但是卻 清正廉潔,不謀私利。這是值得令人尊敬的。第四,中國人有一種國 民性,如魯迅所說的,是個比較實用、功利的民族。中國少有失敗的 英雄,少有敢於撫哭叛徒的弔客。一個人得勢時賀客盈門,失勢時門 可羅雀。徐的景況也同樣是這樣。他那樣一個共產黨裡、上海灘頭的 風雲的人物,畢竟也總歸是一個"黨的人",但大樹一倒下來,他被 判了十八年徒刑,整個家族也深受影響。很少有人表示出半點惻隱之 心,這多少反映了一種黨同伐異的黨文化,也反映了中國人勇於痛打 失敗者的民族文化。從他身上,多少可以看到一些國情民情黨情。再 者,他在文革雖然有錯,但他本人也是文革的犧牲品。黨內路線上的 分歧和鬥爭,是否一定要用專政的辦法來解決,也是需要細細思量 的。總之,我決定參加這個告別儀式。
他是突然發病,突然去世的。那一天,他一直還是好好的,下午突然 發了病,又突然去世了。生前,他早就辦好了手續,將他的遺體捐給 醫學事業。他是想把自己全部地捐獻給社會。這真是一種崇高的境 界。小平同志捐獻了角膜,這已經令人肅然起敬了,而徐景賢捐出了 身體的全部,這更加難能可貴。因為捐獻了遺體,遺體告別儀式就放 在接收遺體的某醫院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房間裡。房間只有二三十個平 方米。來的人比較多,小房間裡擠不下,許多人只能站在室外的一條 小馬路上。這個房間只有一扇小窗,光線很暗,只能開著燈;窗小人 多,房間裡悶得很。小房間的一頭,徐景賢躺在一塊木板上,緊緊地 閉著他的眼睛。他看上去十分消瘦,全然沒有當年的神采,完全不像 當年才氣縱橫、談笑風生的徐景賢了。他的身上,蓋著一條很薄很舊 的被子。這條被子也許他用了大半輩子了。頭枕在一個十分破舊的枕 頭上。枕頭上的布已經褪了顏色,還有幾個布丁。看上去也覺得不太 乾淨。這也許是他平時使用著的枕頭。那布是浦東的土布,他是奉賢 人,我也是浦東出生,因此看到這種土布感到很親切、很眼熟。徐景 賢喪葬用的被子和枕頭,是我看到過的最簡樸的陪葬品。如今一小部 分人先富了起來,葬禮也就講究起來,不僅要穿著高級的西裝進入火 化爐,還要買票面價值達幾億元的冥國銀行的股票、基金、鈔票給死 者,有的還要燒一個做得微妙微肖的三陪女和小保姆侍候。徐景賢是 大大落伍了,他和他的家人太不"與時俱進"了。從那條被子和那個 枕頭,我覺得他仍然保持著當年一種艱苦樸素的本色。在那個時代過 來的人,已經習慣於過一種素樸的生活。我也猜測,他從牢中出來 後,生活非常清貧。現在,在小平同志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偉大號 召指引下,有錢的人一擲千金,就是當年的貧下中農或者現在的協保 人員、下崗工人家裡死了人,也不會這樣寒酸。他蓋那樣的破被子, 枕那樣的舊枕頭,到那個世界的時候,會被那裡的人們誤讀為我們經 過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後還是那麼貧窮落後,其實,我們現在是闊多 了。如果被早些時候先到那裡的小平同志看到了,恐怕也會不高興, 他老人家也許會認為,徐景賢是有意給改革開放所取得的偉大成就抹 黑。
告別儀式上有一幅對聯,雖然並不太工整,但對他做了基本客觀的評價。這幅對聯是:"用權不謀私,有錯善反思;人品貴真誠,勤奮伴一生。"
文化革命時期,徐景賢雖然位高權重,難能可貴之處在於,他當權的那幾年,居然一點也沒有為家人、熟人、親友撈點好處。家人熟人親友該插隊的還是插隊,他沒有批個條子讓他們不去農村留在城市;家裡人該種田的還是種田,他沒有為家人打過招呼留個招工名額;家裡人該抄家的還是抄家,該批判的還是批判(抄家是不對的,批判也是不對的,但他做官不護家)他沒有批過一個條子,找過一點關係,更沒有分過一處房子,撈過一點好處。這種清廉一方面是他的學養、他的家庭薰陶使他以不謀私利為榮,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的官風社風民風比較地清廉。他在出獄之後,真誠地向文革中受過傷害(並 不一定是他造成的)同志道歉,這也體現了他的正直和真誠。出來後,徐景賢很勤奮地讀書,並且寫出了一部比較真實的歷史回憶錄 《十年一夢》,為研究上海文革史留下了一份寶貴的資料。今天的中國,腐敗分子多如牛毛,揮霍斗富成為一種時尚。整個社會瀰漫著一 種浮躁的心態。徐景賢為官時清正廉潔,出來後勤奮著述,離世後簡單樸素,這些是值得稱道的。
徐景賢以才氣著稱。他出生於一個讀書人之家。家裡有文化氣息,有 道德素養。他從小聰慧過人,他沒有讀過大學,解放初國家正需要他這樣的青年,動員他先工作。由於家學淵源,高中畢業時已經能寫出一手好文章。青年時代的他單純得很,對社會主義有很高的積極性。 在工作中,他寫過劇本,寫過詩,寫過散文。他一個沒有上過大學的 人後來當了市委寫作組的負責人。順便說一下,這個寫作組並不如有 些人擔心的那樣可怕。這裡收羅過、或走出過不少人才。有的人當時 就有些名氣,後來成了文化名人。徐景賢文革中響應毛主席的號召, 起來造上海市委的反。這在當時,被認為是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的 一種革命行動,毛澤東專門發過電報,寫過批文,稱上海奪權為一月 革命風暴。那時候,黨號召學生大串聯,號召全國各行各業成立造反 組織,奪走資派奪權,號召進行革命的大聯合,成立革命委員會,號 召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運動,清查五一六運動。總之,黨和毛主 席的號召一個接著一個,革命的浪潮一陣接著一陣,一切都由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部署著、領導著。文革到了中後期,許多人覺悟了,疏 遠了,淡出了。徐景賢卻還是坐在那個位置上,從他的《十年一夢》 看,他是真心誠意地認為自己是在緊跟著毛主席的偉大戰略步驟,積極地按照著毛主席黨中央的指示辦,自以為是在緊跟偉大領袖進行著 反修防修的偉大革命呢?
在我們偉大的祖國,革命與反革命是非常容易變化的。陳獨秀是黨的 五屆總書記,後來一下就被說成是反革命托派,抗戰時,又被延安方 面說成是拿日本人津貼的漢奸賣國賊。張國燾、劉少奇、高崗、林彪 等人,一度都是黨國要人,一度又成了反革命。後來毛澤東死了不幾 天,文化革命中被稱為旗手的人也成了反革命。由黨的代表大會選出 來的中央委員徐景賢也就成了反革命集團的骨幹,被判了十八年徒 刑。他後來獲得了黨的寬大,在期滿前一年提前走出了監獄。
出獄後,徐景賢寫出了回憶錄《十年一夢》。這本書是在香港出版 的。這樣的書在大陸是不准出版的。吳法憲的書在大陸也不能出版。 憲法上沒有說此類人的書不能出版,但是,事實上是不能出版的。看 來,以後我們的憲法需要進行必要的修改,以適應徐景賢、吳法憲這 樣的人的著作的出版問題。《十年一夢》中有許多珍貴的史料,寫得 比較客觀。不過,徐景賢對於歷史沉浮的認識,我的感覺是沒有超 越。他有太強的負罪感。我總覺得他的反思並不深刻,對文革那些舊 人舊事的認識還沒有跳出老套套,沒有達到一個歷史的高度。他還是把毛澤東周恩來當作神一樣地尊重著,寫到周恩來對他的器重、愛護,字裡行間仍然感激涕零,對於毛澤東,仍然一付誠惶誠恐的心 態。他不停地檢討著自己,貶低著自己。他是從文革結局為座標來寫這本書的,因此不斷地認罪檢討;有時是以文革時代的心態寫的,因 此,仍然有文革思維。他沒有細細思考他為什麼從一個中央委員、市 委書記突然成了反革命,他沒有細細思考路線鬥爭和犯罪究竟有什麼聯繫和區別?他的書沒有超越當年對神壇的膜拜。我覺得同樣由革命 家而淪為階下囚的吳法憲的書要比他深刻得多。從書上看,他沒有思 考過這樣一個問題:他亦步亦趨地緊跟毛主席參加文化革命,究竟是 什麼原因黨又要讓他去登監獄呢?
徐景賢生前將自己的遺體捐給了醫學事業。他似乎有一點贖罪的心態,有一種全心地將自己報效國家的意思。不過,令人失望的是,也許是有關方面考慮到他的特殊身份,竭力限制告別會的召開,為了縮 小規模,減少人員,特意安排了一個非常狹小的房間。據說有關方面曾要求有些徐當年的下屬不要參加告別儀式。而作為接收他遺體的那家醫院,對死者表現出十分的冷漠。別人將遺體都無償地捐獻給你 了,你總得送束花表示一點敬意,總得供應一點茶水讓告別死者的人們有杯水喝,總得準備幾個凳子,讓送別者有個地方坐。他們都是垂垂老人了。這個捐獻遺體後的告別場所,竟然沒有一滴水,沒有一個 凳子,沒有一個工作人員表示過一點感謝之情。也許他們以為,徐景賢是坐過牢的人,可以不以為然。一個人無論他生前如何,他最後以至誠之心捐獻了遺體,接收遺體的單位如此冷若冰霜,使人感到一陣寒意。他們對死者不尊重,對生者不關愛,簡直有點像雷鋒同志"對階級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那樣一種味道。這家大醫院對待遺體捐獻者如此寡情,如此缺少人文關懷,這很有點像文革年代的醫院, 那時候,對待四類分子或者運動對象,醫院是愛憎分明的,是不願意為這些人認真治療的。今天,對徐景賢這樣一個遺體捐獻者的態度, 一定會使準備捐獻遺體的人的內心多了一份疑慮。
(《網路文摘》,徐水良主編)
徐景賢
徐景賢女兒徐蘊留言
徐蘊:[爸,我們去看望過爺爺了]爸,今天我和姐、丕耀三人一起去了奉賢濱海古園,看望過爺爺、奶奶了。找到老人家的墓碑,回憶去年清明陪您一起去的情景,我就止不住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我告訴爺爺、奶奶:"爸爸也走了,而且骨灰都沒留下。但他作為遺體捐獻者,得到了上海市紅十字會提供的一個網上紀念館,在那兒每天會有許多人路過並拜訪他,朋友們會去與他聊天,給他留言、獻花,他那麼喜歡交朋友,他在那應該不會寂寞、冷清的。您的三個子女都很不幸,讓您晚年受了很大刺激。但您六個孫輩家庭及曾孫輩們現在都很好,都有自己的事業和學業,而且都很努力、爭氣,他們都沒給徐家的祖先丟臉。但他們遠在外地和國外,沒能回來給您掃墓,我們在上海的全權代表了。作為曾在曙光中學、交通大學、南模中學、師範大學任教一輩子老師的您,九泉之下若能看到自己的後代有今天的生活和成績,會感到無限欣慰的。爺爺,您對我們的恩情、幫助,對我在1979年參加高考前的化學輔導,我都會永遠銘記在心、感恩不盡的。"
爸,我替您給爺爺、奶奶獻了花、上了香,我告訴他們,今後每年清明我都會去看望他們、緬懷他們的,您們都將永遠活在我們晚輩的心中。
(2008-4-6 18:28:05)
徐蘊:[爸,您還年輕啊!]其實我心裏很清楚,對於刻有400多人的集體墓碑來說,它只是像 征性的,您最後的歸宿可能並不在那兒。因為生前您就選擇了不保留骨灰。唯一現在能給我們長久留下的紀念物就是您的一些頭髮。望著還黑多白少的頭髮,我心裏 好痛啊!爸,真的,您還年輕啊,您還有許多事想做呢,您怎麼就突然一走了之了呢,您甘心嗎?(2008-3-15 20:4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