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與卓別林
民國四年十一月中旬,有一位久居天津的京劇表演藝術家薛鳳池來京約梅蘭芳跟鳳二爺去天津下天仙唱幾天戲,說明是幫幫他的忙。梅蘭芳十分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到了天津,他住在樂利旅館,姜六爺(妙香)是住在德義樓。這兩處離戲院都不很遠,連戲館帶旅館全在當年日本租界範圍以內。
三天打炮戲唱完,生意很好,大家都很高興。梅蘭芳接受館子的要求,跟著就貼《牢獄鴛鴦》。這齣戲他在天津還是初演,觀眾都來趕這個新鮮,台下擠得滿滿的,只差不能加座了。檢票員發現幾個沒有買票的觀眾硬要聽戲。前臺經理孫三說:"我們今兒正上座,位子還嫌不夠,哪能讓人聽蹭(不花錢看戲,北方叫做聽蹭)!" 三言兩語地衝突起來。那班聽蹭的朋友,臨走時對孫三說:"好,咱們走著瞧!"孫三仗著他在天津地面上人熟,聽了也不理會他們。
演完《牢獄鴛鴦》的第二天,梅蘭芳唱大軸,貼的是《玉堂春》。鳳二爺因為要趕扮《玉堂春》的藍袍,只能把他的戲碼《戰樊城》排在倒第三,中間隔著一出小武戲,好讓他從容改裝。
他們都在樂利旅館吃完晚飯,鳳二爺的戲碼在前,先走了。梅蘭芳休息了好一會兒,才上館子。由聾子(即跟包宋順)跟著他走出旅館,坐上戲館給他預備的馬車,才走了幾家門面,有一個巡捕過來攔住他的車子,硬說趕車的違犯了警章。車伕不服向巡捕分辯了幾句,巡捕不由分說先給了車伕一個嘴巴。梅蘭芳看見他們起了衝突,打完車伕還不肯放走,他也不明白為了什麼事情,只能開了車門,對巡捕很客氣地聲明:"我是梅蘭芳,在下天仙有戲,誤了場子,台下要起鬨的,請您通融一下,等我們到了館子,就讓他到局子裡來。"巡捕聽完了,對梅蘭芳瞪了一眼,說:"不行,我們公事公辦。"說完就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車子跟著他走,轉一個彎,不多幾步路就到了一所洋房的門前停住。裡邊又走出一個巡捕,替梅蘭芳開車門,監視著他們下了馬車。聾子背著行頭包裹,跟在梅蘭芳的後面。梅蘭芳對門外挂的一塊牌子看了一眼,上寫"大日本帝國警察署"八個大字。這塊長方形黃底黑字的牌子,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腦海。這個巡捕一直帶梅蘭芳走到一間屋子的門口,他一隻手開門,一隻手推梅蘭芳進去。梅蘭芳搶著問他:"憑什麼要把我們坐車的關起來呢?"他一句話也不說,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只顧順手把門關上。梅蘭芳很清晰地聽到他在外面加上了鎖。聾子過去使勁轉門上的把手,梅蘭芳對他搖搖手,又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坐下來。梅蘭芳知道不是轉開了這扇門,就能讓他們走出大門的。可是梅蘭芳也沒有方法告訴聾子,因為跟他說話要提高了調門,外面的人不全都聽見了嗎?
這屋裡的陳設,真夠簡單的了。靠牆擺的是兩張長板凳,有一個犄角上放著一張黑的小長方桌子,桌上擱著一把茶壺,一個茶杯,中間有一盞光頭很小的電燈,高高地掛在這麼一間空空洞洞的屋子裡面,更顯出慘淡陰森的氣象了。
梅蘭芳對這一個意外的遭遇,一點都不覺得可怕。剛才的巡捕硬說車伕犯規,即使真的違背警章,也沒有聽說坐在車裡的人要被扣押的。他們今天的舉動,不用說,準是事前有計畫的。這塊租界地裡邊的黑暗,梅蘭芳也早有所聞。不過他們打北京來表演,短短几天,不會跟他們發生什麼誤會的。大概是當地館子跟警察署有了摩擦,把梅蘭芳扣住的用意,無非是不讓他出臺,館子就有了麻煩。也說不定等館子散了戲,他們就會把他放走的。可是梅蘭芳心裏老放不下的是這滿園子的觀眾,都得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他們決不會想到我是被警察署扣住不放的,以為他無故告假,對業務上太不負責,這倒的確是梅蘭芳當時在屋裡又著急又難受的一個主要原因。他不斷地看著手錶,時間一分一分地走過去,計算鳳二爺的《戰樊城》是早該唱完了。接著那出小武戲,時間也不能拖得太長久的,底下就該輪到他的《玉堂春》了。館子方面是墊戲呢?還是請鳳二爺另唱一出呢?改了戲台下又是什麼情緒呢?梅蘭芳更想到既然巡捕成心跟館子為難,說不定藉著他不出臺的理由,就在台下一起鬨,把館子砸了,這一來秩序必定一陣大亂,觀眾裡邊就許有遭殃的。他們為看梅蘭芳的戲來的,受了傷回去,這還像話嗎?梅蘭芳多少也應該負點責任。這許多問題在他的腦子裡轉來轉去,啊呀,他實在不敢再往下想了。
梅蘭芳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打對面傳過來有人在喊"冤枉"的聲音。離他們這兒並不太近,喊的嗓門很尖銳,梅蘭芳聽著耳熟,有點像姜六爺的嗓音。他馬上走近窗口,側著耳朵,再留神往外聽。果然接著第二聲"冤枉",又從那個方向送過來了。這次的調門更高,梅蘭芳已經百分之百地敢斷定是姜六爺喊的。姜六爺也被巡捕拉了進來,這更可以證明梅蘭芳剛才揣測警署的把戲,大概是八九不離十的了。
約摸又過了半點鐘,房門開了,第一個走進來的就是薛鳳池,見面先拉著梅蘭芳的手說:"真對不住您,讓您受委屈。我們正著急您怎麼不上館子,棧房又說您出來了,萬想不到您會在這兒。"梅蘭芳忙著問他:"場上現在怎麼樣了?"他說:"正墊著戲呢。"梅蘭芳跟他邊說邊走出來。薛鳳池又給梅蘭芳介紹他旁邊的一位小矮個子說:"幸虧這位王先生通知我。他雖然是在這兒辦事,先也不知道這件事,聽見姜六爺喊冤的聲音,才曉得您二位全在這兒,就打電話叫我來辦好手續,領您二位出去。"說著走到大門口,姜六爺也來了。他們在等套車的工夫,還聽見那兩個巡捕衝著他們說:"好,算你們有路子!"大家盡惦記場上的脫節要緊,誰也沒理他們,跳上馬車飛也似地到了館子。
梅蘭芳一行走進臺後,看見一位當地班底的小生已經扮好王金龍了。他們也沒有工夫說話,坐下就趕著扮戲。一會兒後臺經理趙廣順進來跟他們商量,說:"場上的《瞎子逛燈》,墊的時間太久,台下不答應了。我看先讓我們班底小生扮好的王金龍出去,對付著唱頭場。等您二位扮得了,王金龍升堂進場,再換姜六爺上去。您二位看這辦法行不行?"梅蘭芳說:"好,就照這麼辦。"
那天頭裡那位王金龍,也真夠難為他的。出場先打引子,念定場詩,報完名之後,現加上好些台詞,起先胡扯,還說的是王金龍過去的事情,後來實在沒有詞兒了,簡直是胡說八道,台下也莫名其妙,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急得給梅蘭芳操琴的茹先生坐在九龍口直發愣。
旦角扮戲,照例要比小生慢得多。那天晚上梅蘭芳可真是特別加快,洗臉、拍粉、上胭脂、貼片子樣樣都草草了事,也不能再細細找補。他對趕場扮戲,還算有點經驗,像這樣的"趕落",梅蘭芳一生也沒有經歷過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