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開了,一個女人垂頭喪氣地走進來。"你啥事?"錐子眼問。"關你啥事?"新來者一反頹喪,毫不客氣地反擊。
"怎麼這麼臭?"大鼻子嗅著鼻子。"臭啊!怎麼這麼臭?"四周有了回應。
"我......有狐臭。"新來者羞愧地低下頭。"原來是狐臭小姐!"大鼻子哈哈一笑。
"請多關照!請多關照!"狐臭作揖連連。
"豬廄裡竄進黃鼠狼。""臭是臭,不過時間一長就不臭了。"
"照你這麼說,只要時間長,茅坑能成為香水工廠?"玉貴瞪起眼。
"啊呀!你這大姐,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我雖身子臭,絕對拎的清。"狐臭飛個媚眼。
"拎不清的話,她就是你的下場"玉貴朝瓊一努嘴。"咋會呢!小妹也是江湖上混的人。"
"叫什麼?""就叫狐臭吧。真叫大名我還不習慣。"
"狐臭,啥事進來?"小蟊賊興沖沖地問。"沒啥大事,估計就蹲幾天。"狐臭很有信心。
"用水!"外勞動拎來熱水。"一人一桶?"狐臭興沖沖地拿出臉盆。
"做你的夢。一房間人才一桶。""哎呀!我要是一天不洗澡,沒人受得了。"狐臭一臉緊張。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果然,一股濃濃的騷臭瀰漫開了。
我打開龍頭,清冽的水緩緩流下。我真想一頭扑下,讓清冽的水灑在腦袋上。頭髮紮成一團,頭皮痒的錐骨。指甲一搔,白花花的頭皮屑,紅通通的血珠子紛呈畢現。失去自由已經痛苦,還要在肉體上橫加虐待。我願意用我一部分生命,換取一次冷水洗頭。清冽的水,澆在頭上是什麼感覺。我的頭,情不自禁地朝水湊去......
"快走!"我被後來者擠出隊伍。
"能洗頭多好。冷水也行,髒水也行,一鞠水也行,濕一濕頭皮也行。"我呆呆地看著水盆。水就在我眼前,但是只能洗臉而不能洗頭。洗頭!洗頭!洗頭。我被這個念頭折磨的快瘋了。
虹口看守所一定在執行斯大林同志的精神。為了撬開布哈林的嘴,斯大林下令把他掛在水汀上,日日夜夜給他溫暖。烤去他身體裡的水分,同時烤去他頭腦裡的思想。意志堅定的戰友終於烤成一條魚乾,終於招供自己的罪行。嗜血成性的斯大林,在昭告天下後,名正言順把他斃了。
現在我才明白,刑具不是最高懲罰,最高懲罰有許許多多。只要動用一條,就能讓你匍匐在地,就能讓你低下高貴的頭。我的罪行在錄音機裡,我的罪行在錄像機裡,想聽幾遍就聽幾遍,想看幾次就看幾次。早在審訊時,我已經竹筒子倒豆無一絲藏掖。既此,為什麼還要不露痕跡地折磨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的憤怒如一蓬火,熊熊燃燒。要是活棺材和我一起燒燬,我願意!我100個願意!
晚飯後更悶熱,頭上的異味清晰可聞。異味如凶猛的野獸,朝我扑來。在它的利爪下,我昏眩,窒息,陷於半昏迷狀態。
風啊風,你絕對是個小人。寒梅被烤時,你用冰冷的刀,在她身上一剮又一剮。當悶熱惡臭時,你連一絲清風也不給。你這個為虎作脹的小人,你這個助紂為虐的小人。
"狐臭小姐,你究竟什麼事進來?"大姐大威風凜凜地問。"沒啥事。"狐臭很傲慢。
"啥單位?""港務局。""即是國營又是大戶。""誰說不是?"狐臭神氣地挺起胸。"我是吊車司機。"
"這工作好,不但高高在上,還能指揮吊臂。"大鼻子羨慕地說。
"當然!""吊臂聽你指揮,指東不敢往西,指南不敢往北。""當然!""想裝哪條船就裝哪條船,不就是吊臂歪一歪的事。"
"你......什麼意思?"狐臭緊張地問。"我是說這工作好,好到能犯罪。"大鼻子微微一笑。"天吶......誰告訴你的?"狐臭緊張的臭汗都下來了
"你事不犯在今天,只是把取保候改成收容審查。""天吶,你都知道了。"狐臭變了色。
"我還知道,有人在後面指使你,還有人在背後保護你。""活神仙啊。"狐臭一把攥住大鼻子的手。"告訴我,你咋知道?"
"廢話。你拎著行李,說明有備而來;你神態自若,說明有人保你。""你咋知道有人指使我?""更是廢話-有人保你,就說明有人指使你。""你咋知道我......吊臂歪一歪?"
"你是倉庫保管員,那是監守自盜;你是頭,那是職務侵沾;你是門衛,那是內應;你是吊車司機,當然是吊臂問題。"
"你這個大姐,我算服你了。"狐臭一個勁地點頭,百分百地心悅誠服。"神仙姐,你給打個卦吧。"
"你吊的是啥貨色?""大米白糖。""一包多少?""200公斤。""幹了幾年?""就一年。"
"一年也夠你受。""此話怎講?""200×2×365-(12×4)×0.5......有6萬多。1千元一年,6萬要60年,你這輩子就交給提藍橋吧。"
"大姐,這了不能開玩笑。"狐臭的上下牙開始打戰。"這個數字咋出來的?"
"200公斤乘2就是400斤,400斤乘上1年減去休息天,再乘以米和糖的價錢......"
"你不能這麼算,你還沒扣去節假日的天數。""我還沒加上你的加班天數。據我所知,港務局節假日也不休息。再把這些再加上去的話......""一定吃槍子。"玉貴冷冷地說。
"我的媽啊!"狐臭尖叫一聲捂上了耳朵。
"再說,你不可能在8小時裡,吊臂就歪一下。要是歪二下,三下,四下呢?"
"這不是吃一次槍子,而是吃十回二十回的槍子了。"錐子眼高興地說。
"不可能......不可能。進來前所長已經關照我了。"狐臭的手如蒸汽泵來回擺動,肌肉一陣痙攣。
"什麼所長?""水上派出所所長。他讓我放心,說我進來只是走個程序,其實,對我內處理早就內定了。""那是他們用糖精片給你吃定心丸。""不可能!""他的話寫在紙上?"
"這倒沒有。""口說無憑立字為據。法律相信證據,你讓人耍了。""不可能。"狐臭嚷著。"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是擅自......偷啊詐啊,我是奉旨行動。"
"奉旨行動不假,但也要奉旨救你啊。""他當然會救我。他要是不救,我就豁出去。"狐臭一挺身站起來。
"怎麼個豁出法?""揭發!"狐臭尖叫一聲。話一出口她也一愣。"你身上沒一兩骨頭。"玉貴嘎嘎笑著。
‘丁當'的鑰匙聲後,一個女孩推進鐵門。圓圓的腦袋下,是一隻四四方方的臉。圓的沒一點菱角,方的沒一點柔和,一圓一方搭配的很和諧。
"拿東西!"外勞動把臉盆塞進來,同時塞進來一個厭惡的眼神。外勞動幾乎不說話,但心靈之窗能折射她的思想。
"她一定干齷齪事。"大鼻子對我說。
"叫啥?""方圓。""這名字有創意。不過你應該叫圓方-上面圓,下面方。"
"用水!"又是溫不拉嘰的水,又是一人一杓子,這不是洗頭水,這是洗屁股水。洗頭!洗頭!哪怕一盆髒水,哪怕一盆黑水,哪怕一盆冰水,哪怕一盆沸水。只要能洗頭,只要能洗頭。洗頭!洗頭!我要洗頭!思維牢牢地鉚在這點,我突然想到張志新。
一個人的承受如果超過極限,她就會瘋。這不是意志不堅強,而是超極限--就是合金鋼,就是鈦合金,金屬疲勞一樣斷裂。
"你啥罪?""流氓罪。他能搞,我為啥不能?他搞要出錢,我搞倒貼錢。""他是誰?""我家老東西。四年前他和秘書搞,從此我也搞。我和我同學,同學的哥,同學的爸,還有......同學的爺爺。"
"你爹幹嘛的?""以前科長,現在處長。他一邊搞一邊陞官;我一邊搞一邊成長。他們不抓他卻抓我。""因為你沒有權。年輕輕就這麼下去?"我問道。
"讀書讀不進,做買賣沒興趣。進來時說好婦教二年。""出去後你應該上醫院--你內分泌失調,性亢奮異常,應該吃藥。"我懇切地說。
"不吃不吃!"方圓急忙搖手。"老東西能亢奮,我為啥不能?"你不能毀了自己。""老東西到現在也沒見他毀嘛?他節節高升,還四處做報告。子承父業。誰讓我血管裡流著他的血呢?"方圓若無其事地說。看著她年輕而風塵的臉,我明白,祖國的鮮花已成毒草。
晚飯後的監房更滯悶了。狐臭像顆放射源,散發出一股股不可思議的臭味。
"大姐!"狐臭把一塊肥皂塞給大鼻子。"你看我的事......"
"不是有他兜著嘛?"大鼻子睜開眼。"可我還是慌。""慌就不要干。""我沒辦法。"
"他拿刀架你脖子?戇大才會找你這搭子。""他不是戇大是狐狸-他比泥鰍還滑。"
"他一定捏著你把柄。""唉......"狐臭嘆了一口氣。"我是一步錯,步步錯。第一步錯在狐臭上。""新鮮-狐臭讓你犯罪?"".......初中畢業我頂替到港務局。港務局的男人沒文化,開口閉口叫狐臭。開始我覺得侮辱我,時間一長聽之任之。到了談婚論嫁,只有調戲我的,沒有真心追我的。就是追,也就五分鐘。""為啥五分鐘?"
"五分鐘後聞到味道,還不落荒而逃?"狐臭說到這肩一聳,於是大家笑了。
"我草率嫁了個男人,男人游手好閑酗酒抽煙。看在兒子的份上,我只能打斷牙齒朝肚裡咽。這時師兄向我走來,於是我和他好了。
一天,我們在木料場做愛。一束光照來,於是我們被抓到值班室。事情鬧大了,亂搞不算,還在上班時間工作地點。第二天,師兄辭職走人,後來才知道他出走原因。"狐臭苦笑著。
"他也是主任手裡一卒子。"大鼻子冷笑著。
"一天夜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他沏了茶遞過來......""他不但姦污你,還要你把吊臂歪到小船上。"
"歪一歪?說的比吃燈芯草還容易。"錐子眼不相信。
"碼頭上停著許多船,大小高低,長短不一。遠洋輪下的小舢船,就是胳肢窩裡的小孩。只要吊車臂歪一下,一切OK。""好個偷梁換柱!"玉貴羨慕地說。"比我搞錢還容易。"
"難道沒有警衛保安?""半夜三更,誰會眼睛不眨地盯著吊臂?""碼頭沒燈?"
"燈照著大吊車,照著遠洋輪。遠洋輪裡側或下側,那是燈的死角。寒風呼嘯,黑古隆冬的江水,誰吃飽了撐著,躲在旮旯盯著我?所以吊臂歪還是正,天知我知。"
"不是還有水上警察嘛?""他們只管水上的案子,不管吊臂。""進出貨沒個數?"
"夜深人靜,睡意朦朧。誰像數自己工資,一二三數個清清楚楚?""收貨單位也不點?"
"貨發到亞非拉,貨一到港,就被革命的戰友瓜分乾淨。阿爾巴尼亞的燈塔大放光芒。""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喝社會主義的酒,吃共產主義的肉。"大鼻子冷笑著。
"萬一有人查呢?"錐子眼還不死心。"萬一查,可以打在損耗上。卡車裝貨都有損耗,這麼大遠洋輪,少幾包九牛一毛。"
"天吶!這簡直就是撐開口袋裝錢吶!"小蟊賊摩拳擦掌。"一包包大米,一包包白糖......"錐子眼喃喃著。"一包200公斤,夠我女兒吃三年五載......"賊亮的眸子,一點點暗下去。
"中國人真可憐。"其其沈重地說。"自己省著摳著餓著......"
"解放全人類的任務,落在中國人民身上。我們是世界革命的中心。"大鼻子一拍胸脯。
"世界革命的中心?我看是輸送物資的中心。中國人餓死千萬,卻把糧食無償送出。"
"作孽啊作孽。"林媽雙手合十。"老山前線的戰士,就是被中國子彈奪去生命。"
"這麼說,張良的一條腿,也斷送在中國子彈上?"錐子眼驚訝地問。
"你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就說美國主義把戰火燒到中國,其實戰爭是金日成挑起來的,有多少忠魂命喪鴨綠江啊。"林媽直搖頭。
"狐臭小姐!你是中國的有功之臣。"大鼻子拍著狐臭的肩。 狐臭一哆嗦。"罪犯怎麼成了功臣?"
"你把支援世界革命的貨物截了,然後支援中國人,然後讓一部分中國人先富起來。你不是功臣是什麼?"
"話不能瞎說。本來盜竊,再加上破壞世界革命,這下我死定了。"狐臭嘴也哆嗦了。
"要說功臣也是主任,她只是小卒子。""他已經是港務局一把手了。"狐臭很沮喪。
"你從主任情婦升到一把手情婦,恭喜你連跳三級。"‘不是人'蜒著臉。
"恭喜?從頭到尾我連一子都沒撈到。有一天遇到師兄,才知道他換單位升了官。他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只能遵守遊戲規則。"
"他是主任的鉤子--捏住你把柄,就控制了你。""我被賣了,還替人數錢。"狐臭沒有了驕傲,只有憤慨。
"主任讓你偷竊時,用什麼方式通知你?""電話啊!""一定是公用電話。""對!""他沒給你傳紙條?""要紙條幹嘛?"
"傻貨,除了讓人掙錢讓人睡,你還知道什麼?"玉貴罵道。"紙條就是證據。"
"如果沒證據,這事你自己全部兜著。"大鼻子說。
"我也不想幹。可我把柄攥在他手裡啊。"狐臭嘴一癟,委屈地哭了。
"你這個傻貨,師兄利用你做了官;主任利用你賺了錢。你這個傻貨..."玉貴嘴角湧起一堆泡沫,猶如壯觀的錢塘江潮。
半夜時分,淒厲的尖叫把我驚醒。"提籃橋我不去啊!"賈林扯著嗓子狂叫。"求求你們.......我不去提籃橋,不去提籃橋。"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擠壓迸發,噴湧飛濺,帶著戰涑,帶著恐懼,帶著不可言喻的絕望。
"提籃橋有狼狗機槍電網......天吶!救救我吧!"她的聲音從胸膛擠壓出來,迸發出來,噴湧出來,飛濺出來。這不是人的聲音,這是絕望的嚎叫。
急促的腳步從辦公室過來。"什麼......事?""報告管教,賈林做夢。""快搖醒她,快!"管教捂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她也被尖叫嚇壞了。
"賈林!醒醒!"二個人使勁推賈林。"我不去......"尖叫愈發尖利。‘啪啪!啪啪!'玉貴咬著牙。"讓你叫!啪啪!啪啪!"又是二個來回。
"你打我......"賈林終於有了意識。"我夢見提藍橋。有電網,有碉堡,有狼狗,有機槍。"她從鋪上跳起,光腳扑到欄杆上。"管教!我不去提藍橋,打死也不去......"昏暗的囚燈下,她敞衣赤腳,披頭散髮。齜牙咧嘴,神情驚涑。那不是人,那是一頭絕望的獸。
"你幹嘛?"管教也尖叫一聲。"我不去提藍橋......死也不去。"賈林的身子軟軟滑落,頭如斷秧瓜折下去。
我攥住被角,上下牙還是不停地打架。提藍橋,可怕的提藍橋在等著我。
"我不去......我不去。"賈林又抬起頭尖叫。 "再叫,手銬腳鐐侍候。"管教扔下話,悻悻而去。
"媽媽!你救救我!"賈林一把攥住玉貴的手。"媽媽你救我,我不是賊,他姐夫才是賊。"
"裝瘋賣傻!"又是二記耳光。"我不是你媽,我是你姥姥。"玉貴一腳蹬去,賈林四腳朝天摔在地。
提籃橋,談虎色變的地方;提藍橋,遠東最大的監獄;提藍橋,上海的渣澤洞。難道我也要五花大綁上提藍橋?我的心如一面鼓,狂跳不止。
"臭死了!臭死人了!"不是人嚷著。"又什麼事?"管教臉色鐵青走來。"她把尿拉在鋪上,我的被褥全濕了。"小蟊賊氣呼呼地說。
"全體肅靜。誰再發聲音就上銬。"管教汲鞋離去。本來惡臭熏天的監房,更惡臭薰天。
吃完早飯,百無聊賴地坐著。窗外傳來‘滴滴答答'的雨聲。古人說‘閑愁最苦'。其實失去自由的閑愁更苦更苦。
終於有了說話聲。腳步聲停在鐵門口。每一顆期盼的心,提到嗓子口。每個人都想聽到自己的名字:哪怕拖出去審訊,也比無望地蹲著強。我多麼希望聽到‘孫寶強無罪釋放'這一聲叫喚。可惜這聲叫喚,沒有出現在生活中,只能千百次出現在夢中。
鑰匙在動,狐臭一個馬步竄出去。"我的律師怎麼還不來?"賈林雙眼呆滯口中喃喃。
從檢察院提審後,她神志基本沒清醒。不是一個勁的哭,就是一個勁的嘮叨,要不就是瘋瘋癲癲痴痴迷迷。無論誰罵她,她如樹樁;無論誰踹她,她如石雕。幾天時間,一個鮮蹦活跳的人,就變成瘋婆子。
我突然想到王實味。一個活潑的靈魂,在整風中變得比木偶還機械,比中風還蹣跚,比侏儒還猥瑣,比含羞草還敏感。雖然最後俯首稱臣,舉起白旗,依然難逃一劫。萬物之靈的人,還不如梅花能經風雨,還不如耗子能熬寒暑。
"狐臭怎麼一進來就提審?"錐子眼問。"她是候保取審。水上派出所已把材料轉來。"
"怎麼這麼快?""不是抓典型,就是通了路子。萬變不離其二宗。""哪二宗?""一看後臺硬否,二看政治需要。"
"她屬於哪種?"大姐大謙虛地問大鼻子。"我看是放。不信咱賭--就賭肥皂草紙。"
一陣腳步聲。"你把東西拿出來。""是!"素素激動的手足無措,一陣忙亂後走出鐵門。我貪戀地看著她的背影--青光眼和先天性心臟病救了她。到了監獄,當局需要的是能產生利潤的犯人。與其養著她,還不如放了她。要是我有這二個病,當局能放我嗎?
狐臭回來了。一看就知道她在劫難逃。這時,一個黑影踱過來。這是一個又高又瘦,架著金絲眼鏡的女人。她是檢察院長駐看守所的代表,職責是從在押犯中發現蛛絲馬跡。
她輕輕踱來,分貝輕的和黑三角有一拼。她逐一打量每個人,鏡片後的眼睛充滿狐疑,狐疑的眼神,如關不住的春色逸出鏡片。
黑三角的施暴她目睹,可是她連眼皮也不眨;昏迷的病號扔地上,可是她連牙縫也不吱一下;寒梅日夜反銬,她欣賞有加;一監房的臭氣,她眉不皺半點。一個比鐵還冷的女人,能有什麼胸懷?一個比蛇還狐疑的女人,能有什麼愛心?這是披著老虎皮的冷巾幗,充其量,只是專政機器中一個小螺絲釘。
"我要揭發!"狐臭尖叫著扑向鐵門。"很好!"狐疑眼雙手倒背,微微頷首。
鐵門又發出‘吱呀'聲。這次進來的不是狐臭,而是扁平臉。臉如被踩扁的鋼精鍋子,一平二塌。此刻,鍋子上佈滿欲滴未滴的淚珠。
"啥事?"錐子眼問話的速度,如錐子出鞘。"完了!"扁平臉閉上眼,豆大的淚珠就是屋檐下一瀉如注的水。
"又是賊。"玉貴輕蔑地說。有100步笑50步的不屑。
"你咋知道?"扁平臉詫異的睜開眼。"寫在你臉上吶!""真的?"她忙用手去摸臉。眾人笑了,真是拿針當棒槌。
"偷了單位啥東西?""你?"扁平臉又驚詫了。"你這種人,詐騙無人信,殺人無賊膽,貪污無職位。扒竊,手腳太慢。除了偷單位邊角料,還能有啥招?"
甜妞忍不住笑了。玉貴一擠眼,還打個響指。
"你說的對,罵的好。我一念之差,毀我一生清白。"扁平臉用男人般的手遮住臉。
"從這雙手上,可以看出你是勞動人民。""我15歲進紡織廠。35年裡,組織給了我許多榮譽。先進,模範,還是全國三八。本來再過30天,我就光榮退休。我一時糊塗......"
"就你一時糊塗?"錐子眼很忿忿。"我檔車20年,那一天不是勤勤懇懇?不是為了女兒奶粉......""這麼說我們是同行?""我偷金線你偷啥?""......就裝了一麻袋。""不問你數量,問你品種。""反正一麻袋。"扁平臉避實就虛。
狐臭回來。"我檢舉了,他們說要去調查。""這麼說你有希望?"錐子眼羨慕不已。
"不過另一個檢察官說不能算。聽他意思,有誰搶在我面前。"
"搶在你前頭的是你師兄。你怎麼出事的?"大鼻子問。
"保衛科找我核實......""這說明你被人咬出來。""我已經坦白,我已經揭發,我已經搶跑道了。"狐臭邊哭邊顫抖。"他不會扔下我不管的。""瞧你這熊樣!"錐子眼鄙視地說。
"他已經扔下你了。你揭發,就把救你的路堵死了。""可我還留著一條路。"狐臭擦了一把眼淚。
"自古華山一條道,難道你開闢第二戰場?"
"我真的留了一條道。"狐臭嘻嘻一笑。所有的人愣了,變臉咋這麼快?
"死蛤蟆還想蹦?"‘不是人'帶著醋意帶著惡意。"我自有良策。"狐臭一臉運籌帷幄。
"莫不是有啥新情況?"大鼻子問。"新情況不要太多--你們怎麼躥掇我,怎麼慫恿我,怎麼做我的良師益友,不都是新情況?"
"你這個婊子。""你這個不要臉的狐臭。""我啥時說過我要臉?"狐臭嘻嘻一笑。
"我們都是幫你啊。"林媽很是悻悻。"感謝德高望重的教唆犯老師。"狐臭脆生生地說。
"我可沒說什麼。"林媽厭惡地說。"你沒說?你就世界革命的中心發表了宏論,你就支援亞非拉發表了見解。""你!"林媽變了色。"不要理她!"其其生氣地說。
"不要理我這個可憐的中國人。你不是老說中國人可憐嗎?""你!"其其也變了色--政治問題再加上反動言論,這是雪上加霜。
"你連狗都不如,狗還知道好歹。"大鼻子氣呼呼地說。
"你是三進宮。不但教唆初犯反審訊,還發表不少敏感話題。"說到這,狐臭抖起二郎腿。
"我可沒說什麼。"錐子眼努力把苦瓜臉綻成菊花臉。
"你把自己的罪行說成為了女兒生存。不但不服法,還給社會抹黑,這是雙料的罪,也是檢察院最恨的罪。""我......我向你道歉行不行?"錐子眼急的淚都下來了。
"瞧你這熊樣!"狐臭鄙視地說。眾人苦笑,這才是六月債還的快。
"不都巴巴地要做狗頭軍師嗎?怎麼一個個全沒了精神。她們涑你我卻不涑。打到南天門,我就是生活問題。想上綱上線還上不了。"‘不是人'冷笑著。
"你也說了。""我說暈話黃話,從不說政治上的敏感話。難道檢察院對這也感興趣?"
"檢察院當然對這話不感興趣,但對監房裡階級鬥爭情況感興趣。"
"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政治嗅覺決不比你差。我寧說黃話不談國事;寧可強姦自己女兒,也不上街遊行演講。"‘不是人'瞥我一眼。"我們是人渣和人渣的聯盟。"
"哈哈!"狐臭冷笑著。"都想誨人不倦,一個欲擒故縱就上了鉤。我不做學生,怎能把老師學問弄到手?"狐臭冷笑著。"狡兔還知道三窟。"
"我不明白,那二泡臭烘烘的尿是什麼回事?難道也是苦肉計?"小蟊賊問。
"沒有小插曲,哪來主旋律?"狐臭淡淡一笑。"真以為我傻X一個?"狐臭的眼朝玉貴瞟去。"我要是咬他,誰來救我?我在裡面一天,他就忐忑24小時;我在裡面1小時,他就忐忑60分鐘。姑奶奶現在篤篤定定等他來撈我。"
"你這麼自信?難道公檢法是他家開的?"其其恨恨地說。
"但是,他能用金磚敲開公檢法的大門。記住!只要不是政治犯,沒有撈不出去的犯人。就是死刑犯,也能起死回生。"狐臭成竹在胸地微笑。
半夜時分,我被‘蟋嗦'聲驚醒:一個大頭影罩在我頭上。扁平臉穿著紅短褲,掂著腳,仰著頭,雙臂朝上再朝上,儼然是嫦娥奔月的造型。
"幹嘛?"我一骨碌坐起。她趔趄著摔在我身上。"你哪來的鐵絲?""藏在鞋底帶來的。"
"綁在手上,然後用鐵絲去導電?""我只有這一條路。""你以為夠著燈就能觸電?10個人試過,11個人失敗。接下來就是手銬腳鐐一起上。"
"我真不想活了。"扁平臉抱頭呻吟。玉貴一骨碌爬起。我拽住她撲倒在地。玉貴朝糞桶走來。我一動不動。如果有火燃燒,我一定是個邱少雲。
玉貴坐上便桶,眼珠子骨碌碌轉個不停。雷達發射出電波,電波再反彈過去:一截鐵絲就要進入她的接受器。
‘噝'汽車的煞車聲,接著是紛亂的腳步闖來。"美麗出來!方圓出來!"勞教的,婦教的被押上車。五分鐘後,窗外傳來發動機的轟鳴聲。
(我到了提藍橋才知道,林媽被老爺子救出去;狐臭也被情夫通路子出去;小江北和她哥判緩刑;大姐大被判緩刑,錐子眼和扁平臉各判五年,大鼻子判7年。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沒有錢沒有路的只能蹲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