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石穿,梧桐斷角。假使世人用20年時間去彫刻、打磨一塊頑石,我想哪怕是再笨拙的工匠,也不難將這塊頑石化作心儀之物。又或者,世人用20年光陰來彫琢一塊榆木圪垯,倘使這塊榆木圪垯仍然沒能成為美輪美奐的木雕,那麼原因只會有兩個:不是榆木圪垯存在著無法加工的瑕疵,就一定是工匠的彫刻方法存在問題。古訓有雲,朽木不可雕。
石質堅硬也好,盤根錯節亦罷,和某些玩意相比,其實還算不得梗頑不化。譬如在陽光照耀不到的文明沙漠,專制和殘暴一旦混合,成了其主要構成元素,又有了無恥與無賴這樣兩種保護層,就通常厚比城牆,而且硬度"堅不可摧"。一個顯見的例證是,20年的千呼萬喚,再加上20年的血淚澆灌,光陰流駛得年深歲久,竟換不來暴政的一段柔腸。
那場震驚中外的大屠殺,讓許多和平請願的學生倒在了血泊中,之後20年竟雨夜無聲,慘遭屠殺者至今得不到起碼的告慰。中廣新聞網日前有消息稱:"有外國記者問,中國是否會為六四天安門事件死難者道歉,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馬朝旭說:使用(道歉)這個字並不合適。他還說,中國過去20年發展證明,中國用軍事行動干預六四動亂是正確的。"
我能理解馬朝旭"代表國家說話"時的身不由己。馬朝旭若受了良知的驅使,坦承那次屠殺是罪惡的,反倒成了真正的新聞。我無法理解的是,即便身不由己,難道你非得就這麼說話,就不能有別的委婉一點的表述?就非得再次傷害?只要人性的光輝不曾黯淡,人世間對淌血的心靈當是感同身受的。對於近乎絕望的天安門母親,我尤其是感同身受。
當真是"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用坦克、槍彈鐵血鎮壓手無寸鐵的請願學生,為力保專制格局不惜圖窮匕現,窮凶極惡到了殺人的地步,幹出了令人髮指的絕人之後的勾當,沉澱至今,仍稱"用軍事行動干預六四動亂是正確的"!馬朝旭沒有自己的兒女嗎?假若他的子女在那次屠殺中也不幸死於非命,他是否還會說那次的屠殺是"正確"的?
何為"動亂"?破壞軍人的榮譽感,利用強權命令軍隊把槍口指向人民的兒女,瘋狂嗜血,使整個國家從此蒙上了一層恐怖的陰霾,令多少人就此粉碎了曾有的紅色信仰,讓多少家庭在那次屠殺之後無盡飲泣,悲聲載道,這不叫動亂,而大學生們不過是依法和平表達了一回訴求,反倒成了"動亂"了?殺人竟然殺出了"正確",殺得振振有詞了?
用"中國過去20年發展",反證當年"用軍事行動干預六四動亂是正確的",論證何其蒼白,犯的是常識性的邏輯錯誤。那年學生和平請願,不外乎是要求社會改良,呼喚民主、自由和懲治腐敗,有何論據表明,假使學生們當初的願望達成了,中國就不能更加井井有條,從而取得更大的輝煌?環視當今世界列強,有哪國抱殘守缺,仍為專制格局?
仁政和暴政最大的區別所在,就在於對天賦人權是否保有最高層面的敬畏和尊重。因了政見不同,就絕人之後,就悍然調用軍隊凶狂剝奪手無寸鐵者的生命權,這不是"人民政府"該幹的事,這是不折不扣的法西斯行為,是沒有進化的原始人行為,在國際上這叫作反人類罪!到現在不還遇害者公道,依然為屠城叫囂"正確",試問暴政的柔腸何在?
無可否認,暴政的執行者也乃肉體凡胎,而絕非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他們無疑會有決策失當之時,對一些重大的失誤,也該當會有所反思。他們一樣為人父母,夜深人靜時,想想那些當年倒在了血泊中的孩子,他們或有深深的自責和懊悔。最起碼,當初要制止"動亂",並非只剩流血一途,再不濟還可把學生們強行帶離廣場,難道非得大開殺戒?
錯了就是錯了,詭辯於事無補。要贏得世人的諒解,並致力於人心的回歸,焉能自作聰明,把世人視為白痴,強行樹起"正確"的牌坊?詭辯蒙敝不了世界。"因為需要才有法律,但需要自己卻不服從法律"(緒儒斯),繼續這樣"正確"下去,不但令人看到法律蒙塵,還會讓人進一步想到國家和人民正被一黨獨大所劫持,而國家權力同樣被劫持。
1926年,當局在官邸前鎮壓徒手請願的學生,段祺瑞驚悉慘案發生,急奔現場,面對死難學生長跪不起,隨後嚴厲處罰凶手,並頒布撫恤令,之後他終生食素,以示愧疚、懺悔。可20年就這樣在淒風苦雨中飄搖而過了,敢問當局,又為六四死難的學生及其家屬做了些什麼呢?這20年來的風風雨雨,以及必要的反思,怎就換不來你們一段該有的柔腸?
是的,我鮮於看到你們的柔腸,世人也同樣看不到你們的柔腸。那次流血事件發生之後,絕人之後的惡性事件仍有發生,無辜遇害者同樣得不到起碼的告慰。這個"法治國家"的人權狀況日趨惡劣,郭泉、劉曉波等等良心人士因文被捕,老教授孫文廣、弱質女流劉沙沙等為民主呼號,竟遭暴打......這種種慘像,令人艱於視聽,並陷於憂思和憤怒。
再來看所謂的"中國過去20年發展",這叫什麼"發展"啊!"發展"的背後是國強民弱,國人普遍被強行推在了看病難、上學難、買房難的泥濘之地,在生存絕境的邊緣苦苦掙扎。許多國人在野蠻強拆的浩劫中,失去了賴以棲身的家園。多少農民在強行征地之後,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中華民族固有的道德傳承,20年來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壞......
只要不是盲人,就不難看到"發展"的背後和著十幾億人的血淚,而逼良為娼、逼出人命之事時有發生,此乃有目共睹之事實......國人活得猶如苦命的工蜂,這難道就是中國所要的"發展"?殺雞取卵之後,再拿什麼去"發展"?把人心傷到冰點時,又拿什麼去溫暖?在家門外拚命炫耀著"崛起",國人卻不認可這"崛起","崛起"又有何意義?
發展絕不意味著掠奪和藐視人權,也絕不意味著不見柔腸只見"耍狠"。當人心批量流失時,哪怕"崛起"到了外星球,"崛起"的大廈也乃筑於沙灘之上。廖祖笙人微言輕,馬克思的話你們應當願聽吧:"既然掠奪給少數人造成了天然的權利,那麼多數人就只得積聚足夠的力量,來取得奪回他們被奪去的一切的天然權利。"這何嘗不是告誡啊。
蕭伯納說:"仇恨是弱者進行報復的宣言。"網上熱議鄧玉嬌不甘遭受強暴怒殺淫官,照例是警句迭出的讀本,只看怎麼去解讀罷了。而此前發生的楊佳事件、瓮安事件等等,在網際網路上一片"歡騰",也不外乎是一個病變已久的國家在危機四伏中,從社會底層已發出了某種可怕的怒吼。假使依然認為"耍狠"就能令行如流,那只能說明不知痛痒。
不少暴發戶發達之後,在脫胎換骨的轉變中,不是"發展"得挺好嗎?他們在待人接物中不但注重外表的修飾,也注重著內在的提升,能夠日漸表現得有文化,有修養,有禮貌,也表現得更加願意顯露自己的那段柔腸。為什麼一個國家在經歷了六四那樣的劇痛之後,在自認為"發展"得還不錯的時下,卻毛手毛腳依然故我,而且總是這般壞脾氣?
歷史教訓應當吸取。縱覽古今中外,行暴政者幾人能有好下場?翻開古籍,但見商朝末年,紂王無道,殘害忠良,結果導致四方諸侯群起抗暴,暴君在眾叛親離後以火自焚;公元前213年,秦始皇聽信讒言,將民間所藏《詩》、《書》和諸子百家之書悉數焚燬,次年一怒之下,在咸陽坑殺儒生460多人,結果"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
再看海外:前羅馬尼亞最高黨政領導人齊奧塞斯庫壓制民主,屠殺百姓,終於導致羅馬尼亞共產黨失去執政地位,齊奧塞斯庫夫婦被處決;伊拉克前獨裁暴君薩達姆殘害無辜,多行不義,造成民心盡失,在遭到正義之師討伐時,就連所謂的"共和國衛隊",竟也棄暴政而去,一夜之間作鳥獸散,暴政眨眼被推翻,薩達姆隨後被推上了絞刑架......
不論何時何地,暴政或能蹂躪人民於一時,不能蹂躪人民到永遠。文明終將替代蠻荒,正義必將戰勝邪惡,此乃亙古不變的歷史定律,並不因某個暴政的猖獗一時而更改。執政黨以及政府該當承載公共價值、情感、權益、信仰等等神聖的品性,在任何時候都來不得自甘墮落,也來不得破罐子破摔。有些時候,仁政和暴政的距離,不過就是一步之遙。
20年光陰換不來一段柔腸,連句暖人心或是婉轉些的話也沒學會表述,這說明瞭什麼?說明進化過程極其緩慢,骨子裡還是對強權政治抱有所向披靡的野蠻心態,並不真正懂得什麼叫作以人為本與社會和諧,這不僅是當事者的悲哀,更是國家和民族的大痛。"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學會捐殘去殺,學會從善如流,中國始能靜聽永恆的諧音!
寫於2009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