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六四",今又"六四"。"六四"這個日子,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年了。
六四,難屬——母親們的錐心之日
對於二十年前頓失親人的家庭和朋友而言,"六四",不是一個抽象的日期,那是一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法平復的錐心刺骨之痛。
不,不僅僅是對死難者的親人與朋友。對我們所有的後死者與後生者而言,"六四"都仍是一個隨時會毀滅生命的威脅、一份未了的責任,只要"六四"還是一個意味著禁令、監視、綁架、拘捕的日子,而政府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繼續凌遲受難者親人的心靈、踐踏他們的尊嚴。
生命的尊嚴
"六四"二十週年前夕,當年天安門廣場的學生張健、王龍蒙和流亡歐洲的盤古樂隊聯合國內的歌手,個人出資創作灌制了一盤紀念"六四"的CD,一行人還推出了紀念"六四"二十週年歐洲萬里行。開著大篷車從巴黎出發,一路演唱、宣傳,呼籲歐洲社會毋忘"六四"、關注中國的人權狀況。一路風餐露宿,5月 23日他們來到德國科隆大教堂前的廣場。
那一天日天朗氣清,廣場上游人如雲。他們駐足傾聽樂隊的演唱"天安門兄弟,你在哪裡?";傾聽張健講述,二十年前政府軍隊的子彈如何射進了他的身體;傾聽他們呼籲簽名,營救那些因為"六四"仍在關押之中的人們。那些陽光一般明媚燦爛的年輕人,金髮碧眼的、皮膚黝黑的,和歌手們親切交談,在鋪陳於廣場的潔白的橫幅上,鄭重地留下他們的簽名。
他們是那樣年輕,二十年前也許他們還沒有出生;東方那個國度遙遠而陌生;同那些二十年前在天安門廣場飲彈倒下的中國青年,他們有著不同的人生。是什麼使他們駐足,是什麼令他們扼腕,為那個遙遠國度陌生人們的苦難作出莊嚴的承諾?
為了生命的尊嚴!
他們抗議中國政府二十年前對生命的殺戮,那像他們一樣年輕的生命,如花的青春,充滿了熱情,充滿了理想,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和憧憬。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衛護生命,是超越年齡,超越時間,超越膚色、文化、信仰、超越一切社會分別,超越國家,乃至超越政治的。
凝望著科隆教堂廣場上一派明朗與安寧,凝望著那啟程於巴黎,輾轉米蘭,經過柏林牆長途跋涉到此的潔白的橫幅、那上面五顏六色各種字體的簽名,凝望那正在簽名的異國的少女和青年。耳邊是"‘六四'歐洲萬里行"歌手們的歌唱,眼前是與我們交談的中國青年,身後是法輪功的退黨服務站,維護信仰自由、反對政府迫害,十年來風雨無阻。內心的希望更加強烈,信念更加堅定:只有堅持生命的尊嚴,才能獲得生命的尊嚴,為了"六四"死難者、也為了我們每個活著的人。
母親的心願
"六四"二十週年前夕,又聽到了丁子霖女士的聲音,真誠、平實、堅定,甚於以往任何時刻。那是母親的聲音,二十年前痛失親子、二十年來備受摧殘的母親的聲音,傳達著母親的心願、母親的意志,無遠弗屆、無堅不摧,令聞者動容。
第一次,我們聽到丁先生痛悔失聲,"是兒子的死,讓我逐步走出了共產黨文化給我造就的那份愚昧,讓我恢復一個做人的尊嚴,做人的良知。"
憑著這份良知與人性的覺醒,作為受難者的母親,丁子霖女士二十年來第一次明言她與共產黨的決裂:"六四"慘案多年後我終於明白,"六四"是制度性的悲劇,是專制制度一手造成。她不再期待好共產黨,她不再幻想"六四"會在共產黨的專制獨裁下得到解決。
第一次,我們聽到這位母親把她二十年前死難的兒子與"當年在柏林牆下倒下的想投奔西德的那些東德青年"相連,認為他們的獻身都是為了追求民主、自由這樣一種普世的理念,她不再理會兒子是否被殺害了他的政府定性為"反革命暴徒"。
第一次,我們聽到這位受難者母親坦率的告白,"支持我活下來的......是同命運人相互間的安慰和鼓勵,勉勵和支持,只有在與我同命運的媽媽和遺孀哪裡吸取力量,我才能活下去。"對於一切在二十年前那個悲慘的日子裡痛失親人的母親、對於一切因此而加入到受難者行列的母親和妻子們,這是一份晚來的告慰。
第一次,我們聽到母親丁子霖深情訴說,每當想到自己的覺醒是以兒子的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我感到既悲痛,又慚愧。他走了,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事情,一定要想到符合他的遺願。我們現在每做一件事都會捫心自問,這是不是小連所願意看到的?
死者升華了生者。
死難者連接了生者與死者,死難者消彌了隔離生者的蕃籬,死難者把我們集結在一起,接續死難者未竟的志,開拓生者繼續前行的路。
為了二十年前被剝奪的年輕的生命,為了我們曾經年輕、仍在繼續的生命,為了我們未了的責任,為了我們、也為了母親們不再經歷那樣的苦難,我們站在"六四"死難者母親們的身後,我們站在丁子霖女士的身後。
不得不說的話-生命的價值不容交易
自從"八九"、自從流亡,"民運"走進了"新"中國的歷史。與"八九"同步,"民運"也已二十年了。二十年來,"民運"漸漸成為某些"民運人士"個人的事業。由於這種私營化,各種非公益的因素進入:個人的利益考量、個人的生涯規劃,"民運"的本懷淡出。於是各種奇談怪論應運而生,於是年年"六四"要爭論學生對"六四"屠殺的責任。
"六四"二十週年紀念也不能例外,"寬容"、"和解"、"雙贏"一時間成了時髦。對此,丁子霖女士反問道,他(中共當局)殺了人不認錯,還要繼續迫害我們,叫我們去和解,叫我們去寬容?作為受難者的母親,丁子霖女士斷然拒絕了這種"寬容"、"和解"的說項:他們不認錯,我絕對不寬恕,"是兒子的死,讓我逐步走出了共產黨文化給我造就的那份愚昧,讓我恢復一個做人的尊嚴,做人的良知,每當想到這一點是用我兒子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我感到既悲痛,又慚愧,現在唯一能彌補的就是盡我的力量去做,哪怕再難,我也要堅持。"
這種論調之中萬潤南先生的"使得"鎮壓論令人注目。
照他的反思,八九年,是學生的"激進"把"改革派逼到牆角","讓鎮壓派找到理由", "使得"鎮壓發生了;不止於此,"八九"學運還損害了中國政治改革的美好前程。他提出,"如果那個時候能夠做到學生理性地,及時地退出廣場,人大按照議程來開會,那麼中國的政治民主化會產生非常不同的一種局面"。
什麼叫做"激進"?上街遊行就是"激進"?在廣場堅持抗議就是"激進",就得承當"使得"共產黨政府開槍鎮壓的責任?依此邏輯,當年東德人越境逃亡是"激進","使得"邊境警察開槍射殺,無怪他人。八九年東德萊比錫持續的星期一大遊行更是對共產黨"激進"的挑釁,如果政府彈壓得逞,也是民眾使之。萬潤南先生在西方社會生活了二十年,也曾投身民運,難道他真的不明白這個簡單而毫無迴旋餘地的硬道理:政府不得動用軍隊槍殺示威民眾,即使他們"激進"、即使他們 "過火"?!巴黎的示威遊行、街頭騷亂,萬潤南先生應該見識過,有哪一次哪怕是法國的警察敢槍炮相對?!當然,要是萬先生從黨國的立場出發,自然另當別論了。
萬潤南先生斷言,要是學生理性、節制,退出廣場,就會有"人大按照議程來開會",就會在"憲政規範"內解決問題,而學生的"激進"卻斷送了"中國的政治民主化會產生非常不同的一種局面"。
連誘導萬潤南"89年民主運動的失敗,主要還是應該歸咎於學生的激進"的德國之聲中文部的記者都知道,歷史是不能假設的。萬潤南先生卻從如果學生撤出廣場的假設出發,作出政府便不會鎮壓、人大將按照議程開會、問題將在"憲政規範"內解決等一系列推測,隨即把它們翻作既成事實而得出結論:八九年的學生運動葬送了的共產黨可能開始的政治改革。對於學生如果從廣場撤退政府會不會鎮壓,只有推測,而歷史經驗所指示的顯然與萬潤南先生的願望相背;且不說"人大照議程開會"還是萬先生長期的努力目標;而所謂"憲政規範"不僅當時、便是今日也還仍是中國的黨國體制中的缺貨。
一方面,萬潤南先生責備八九年學生衝動而不理性,"使得"鎮壓發生,改革夭折。另一方面被德國之聲記者誘導性地逼問"89年民主運動的失敗,主要還是應該歸咎於學生的激進,可以這樣理解嗎?"時,他又不得不承認,是共產黨內的保守派、鎮壓派最後用了鎮壓的手段來對付和平的、理性的這場運動。一方面,他硬把黨國體制下的人大名之以"憲政規範";另一方面,他又無法罔顧今天中國憲法規定的人大"只是黨的一個工具,只是一個橡皮圖章"的事實。這種前後矛盾在他對 "六四"的反思中還很多。
這種既違經驗又悖邏輯的評論意義何在呢?
至少是十五年前,他還在擔任民陣主席的時候,萬潤南先生曾誓言,"絕不經商,絕不回到體制內",實際上他從來也沒有斷然離開過體制。旋即他就轉向經商了,"為民運下海"也是一時的風尚。多少年很少再聽到他的消息,民運他是不再經營了。印象中,他不是一個有堅持的"民運"人士,在正常的西方社會也不是一個業績昭然的商人。
不明何由,一兩年來,萬先生驚蟄了。先是重出江湖,寫共產黨氣數未盡,敘與胡錦濤舊誼。六四二十週年之際,又頻繁接受採訪,還重新加盟民運論壇。
我也無意揣測萬先生四處出擊的如此"六四"反思的動機。但是,萬先生,還有一切把"六四"屠殺"政治化"的企圖不可以不明白:
八九年中國人站起來要求他們不容予奪的政治權利,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這是一個無可改變的歷史事實。
"六四",中國政府動用軍隊彈壓和平示威手無寸鐵的人民。共產黨以極權毀滅生命的價值、踐踏生命的尊嚴、虢奪人民生命的權利。這也是一個不容篡改的歷史事實,不論出於什麼藉口。
"六四"作為具體問題,就是追訴政府對"六四"屠殺罪責的問題:要求政府公開"六四"屠殺真相,確認和懲罰犯罪,恢復死者名譽,賠償死者家屬;普遍來說就是要求在中國確立生命的價值,要求政府確保人民生命權利、維護人民生命尊嚴。
生命的價值是普世的,不容侵犯,不容政治侵犯,尤其不容政治交易。
二十年來,中國人離這個目標仍舊很遠,政治交易的企圖一直不斷。但是,或遲或早這個目標會在中國實現,我們已經看到了世界的改變。
2009年6月2日